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拉开专属于他的格子间门,然后坐在笨重的电脑显示屏前敲击键盘,飞快地替自己补录工作证明资料。耳边时不时传来几个同事的抽气声。隐约有人在小声议论他——
“看见了没,这就是无名大学来的那位校草……”
“卧槽长得挺帅啊……”
“不光是帅啊,人分明就是靠着高学历混进来的,据说还是老板的学弟……”
“有没有搞错,就咱老板那智商,居然是无名大学毕业的?”
“嘘,小声点,老板下午经常来搞突击检查的!”
人言纷纷,就像一大团一大团乱入的野草,疯狂钻入颜广德耳中,随风声飘摇不定。颜广德淡淡抬起眼眸,已经根据此处时空调整至纯黑色的瞳仁微缩,年轻的身体内有血脉贲张,恨不得跳起来将这些多嘴多舌打扰他录资料的闲人都痛殴一顿。
他抿了抿薄唇,收起脚尖,面上照例无波无澜。
Johnny出来的时候经过颜广德的座位,颜广德拍拍他的肩膀,Johnny立刻回头感激地冲他笑笑。
1999年,Johnny刚从高中毕业,皮肤苍白,典型的昼伏夜出的E时代人。他看上去有一种无所在乎的骄傲的神气。但是只有颜广德知道,当年的Johnny其实是个敏感的“孩子”。所谓孩子,就是指任性妄为,在自认为受到伤害时,弓起腰身炸起全身的毛,向外界亮出尖利的爪子与雪白的牙齿,等待时机一到便恶狠狠给予所谓敌人以致命一击。
颜广德一向都知道,Johnny狠毒而又优柔。那狠毒是对着除了他颜广德以外所有的人,而优柔,自然是对着他颜广德。Johnny曾在后来的二十一世纪,无数次当面或通过代码向他表白,说爱上他,就是始自1999年。
但Johnny究竟爱上了他的什么,颜广德至今一无所知。或许,他只是没有兴趣去关注。
爱了或恨了,于他何干?再者,青春时光里的那些烂账,谁还不曾蹭了一地狗粪呢?总不能因为他当年惹了Johnny,便从此要对这个多疑敏感的孩子负责大半辈子!
……虽然的确没错,当初在1999年开春那场千人涌动的人才交流会上,是颜广德拍板把他定了下来。颜广德至今记得他当时递交的应聘提案。1999年的Johnny毫无疑问是个有才华的人,适当的时候需要鼓励。但也仅此而已。在此后的漫长的半个世纪,他待Johnny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是碰过嘴唇,挥手烧掉了Johnny亲手推出来的昂贵的一车玫瑰花。
颜广德目送Johnny回到自己座位上低头工作,满意而又凉薄地笑笑,再没说一句话。他重生至1999年,但是Johnny并没有。这些昔日过往里的种种纠葛,此次还是早点了断的好,也免得日后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哦不,没有日后。他懒得碰Johnny这种人。
颜广德起身,冲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晃了晃,目光透过格子间模糊的磨砂玻璃看出去。外头零落有五六个人在对着电脑敲击键盘,劈里啪啦,乱成一片,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为了掩饰,也为了更好地融入眼下所谓年轻时代的生活,颜广德快速录完资料并且打印出公民证申请页签,随手夹在土黄色纸质文件袋中。打算趁下一次见到学长老江后,一起递交给这位学长,替他转交给相关高层。
在重生至1999年的第二天,颜广德无所事事,假装继续每天的平静无波的工作。打电话,审程序,顺便聊聊天。好不容易混到腕上人造革皮带的廉价石英表指针卡到下午五点钟,众人呼啦一声抱着东西作鸟兽散。颜广德手/插/在裤兜内,腋下夹着文件袋,慢吞吞混在人群中穿过红绿灯路口,循着路牌指示找到了一辆乌龟壳似的老式公交车,晃晃荡荡回了家。
颜广德一个人回到临时租来的房子,动手做了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坐在座椅里看电视,换了几个频道,都是风靡一时的偶像剧。不知为什么,看得他直打哈欠,看看表,也才不过晚上十点钟。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索性关掉电视,准备出门,临走又想起来,给Wilson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去乱佳人酒吧。
Wilson那个追女狂魔立即爽快地答应了。
如今靳言与他尚无交涉,怕是只能一趟趟去酒吧逮住这只狡猾的花蝴蝶。颜广德放下电话,对镜子抿了抿头发,想了想,又重新打乱,临时冲了个凉水澡。九分裤加白球鞋,半湿的黑发下眉眼清俊,瞳仁黑漆漆,像一头伪装成忠犬的狼。
*
颜广德到达酒吧的时候,Wilson、小叶还有几个所谓朋友早早就到了。同来的还有许久不露面的野猫,据说便是那家西莲酒吧后头的神秘持股人。令颜广德感到诧异的是,Johnny居然也赫然在座。他与Johnny一个地方办公,但是他打电话约的是Wilson,却没与Johnny打过招呼,面上不免有些尴尬。
Johnny闷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头顶幽暗的吧台灯光照下来,他却始终低着头,长长碎发遮盖眉眼,瞧不出那小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颜广德内心嗤了一声,修长手指转动酒杯,微眯起眼打量酒吧中如鱼穿梭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