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留兰镇的杜家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杜老爷进来的时候,杜夫人和其他儿女都已经入座了?,看到他,纷纷起身,“老爷(爹)。”
“嗯。”
杜老爷点点头,扫了一眼众人,眉头立刻锁了?起来,“杜辉呢?”他年有四十五,身高体胖,穿着一身紫衣锦服,腰上束着的玉带显得腰身越发粗,杜老爷年少经商,平日在外头都是笑脸迎人,可在家人面前却喜欢摆一副家主气概,走起路来声音发沉,“他又去哪里鬼混了?!”
杜夫人年四十,容长脸,打扮穿戴都十分贵气,一听这话忙道?,一边扶着人入座,一边接过丫鬟的帕子,亲自服侍人擦手,嘴里说道:“哪里就是去鬼混了?,说是和上届的几个同窗故友去见面了,这不马上又要?乡试了?,他这也?是去跟人讨讨经,回头去考试的时候也?能容易些?。”
杜老爷一听这话,脸上的阴沉终于散开一些?。
他一向敬慕读书人,可惜他自己没什么读书的天分,便只能将希望寄托给自己的儿子们,可偏偏他女儿有个七、八个,儿子却只有两个,一个到了读书的年纪却不肯好好进学,整日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另一个才七岁……如今听说杜辉肯上进了?,他心里自然高兴。
刚要?入座,身旁一个七岁的小孩却嘟囔起来,“六哥才不是去和同窗见面了,他是去找乐子了?!”
杜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一变,立刻抬手去拍他的胳膊,“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察觉到身旁瞪过来的阴沉目光,脸色一白,声音也变得怯懦起来,“老爷……”
“哼!”
杜老爷摔了?手中刚接过的筷子,喝道?:“去把那个逆子给我找回来!”
“老爷……”杜夫人还想劝说,见杜老爷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也?不敢再开口,转头叫来丫鬟,小声道:“快去让辉儿的书童把人找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伴随着急切的声音,“老爷,夫人,不好了!少爷出事了?!”
正是杜辉的书童容四。
容四跑得衣裳头发都乱了?,脸也惨白得不行,一进屋子就跪在地上,张口就是一句,“老爷,夫人,少,少爷被人带到县衙去了!”
“什么!”
杜老爷一惊,皱眉沉声,“怎么回事?”
杜夫人听到“县衙”二字更是身子微晃,要?不是有人扶着只怕就要站不住了,她手扶着女儿的胳膊,见他吞吞吐吐,发了?戾气,“还不快说!辉儿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去县衙!”
容四也?不敢隐瞒,白着小脸把外?头发生的事说了一遭,“……就是这样,少爷现在被那应捕快带到隔壁县衙去了。”
“这个混账东西!”
杜老爷听完后,气得当场拍桌起身,他力气大,一向以结实稳固出名的红木圆桌竟被他拍得出现一条裂痕,上头摆着的那些精致美味的菜肴更是摇摇晃晃全都散了出来。
杜家的一众未出嫁的女儿都被吓得白了脸站在一旁,小孩更是直接被吓得哭出声,杜老爷本就心烦意乱,见此更是直接骂道?:“哭哭哭,哭什么哭!”
“呜……”
小孩抽噎着停不下来,被杜夫人捂住嘴。
“老爷!”杜夫人红着眼眶看着他,哭道:“您可不能不管辉儿啊!”
“你儿子做出这样的混账事,你还有脸哭!”杜老爷越想越气,也?不顾丫鬟婆子都还在这,出口大骂,“都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平日去烟花之地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跑去奸污良家女!他是真觉得咱们杜家是皇室宗亲,由着他胡作非为也没事吗!”
杜夫人被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忍不住张嘴道:“不是都说了?还有那个许巍吗,保不准就是他们想出来的法子,故意套辉儿入……入局呢。”
后头三个字被杜老爷瞪得越来越轻。
杜夫人是有些?怕他的,但想到自己的儿子又咬了牙,红眼道:“反正辉儿不能出事,你就算不为了我,也?为杜家的列祖列宗想想!我们家可就辉儿和宗儿两个儿子,难不成你当真想看着自己儿子去死!”
杜老爷当然不愿意。
他冷冷看了?一眼杜夫人,又扫了这乌泱泱的一屋子,气得直接走了出去,到外头,他喊来心腹李邱,“你去县衙走一趟。”
李邱刚刚也?听到了里头说的话,点头应是后,问,“去哪个县衙?”
杜老爷沉吟一会,“去找邢鸿运。”
那就还是他们自己这个了。
“你去和他说,林泰然不顾他的脸面喊了?自己手下来留兰镇抓人,现在还直接把人送到了自己县衙。”杜老爷说完又叮嘱一句,“这次事情不一样,多拿些银票。”
李邱应声离开。
……
县衙府。
李邱还没到的时候,邢鸿运就已经知晓了?此事,他跟林泰然是同一年的进士,又被一道?分派到荆州,按理说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但林泰然这些?年处处压他一头,又因为和首辅庄黎交好,很快就要?被调遣回京。
他心里本就愤愤不平。
从手下听说此事,更是气得拍了?桌子,张口骂道?:“姓林的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的地盘,他都敢不问我的意见直接拿人了?!”
正好听说杜家来人,他冷笑一声,“让他进来!”
“等下!”常安拦了要?去传话的人。
“怎么回事?”邢鸿运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这位新师爷。
常安忙朝人拱手,“大人,卑职有话要?同您说。”
邢鸿运皱眉,“说。”
“大人可知晓那位鞭打杜辉又报官的女人是谁?”常安低声询问。
邢鸿运刚才听人说得仔仔细细,这会撇嘴道:“不就是个教书匠的女儿。”似是想起来,他半眯眼睛,“哦,我记起来了,这教书匠好像就是你的恩师,怎么,你现在是要为你的恩师说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带嘲讽,显然不信自己这位师爷是个尊师重道?的人。
常安听人语气讥讽,倒也?没有脸红,仍躬身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阮家女的确是我恩师的女儿,但她不久前才被认回来。”他说到这微微一顿,“她先前的身份,您应该也知道。”
邢鸿运皱眉,“谁?”
“阮知府。”常安低声吐出三个字。
“阮东山?”邢鸿运一怔,是了,他前几日的确听说阮东山家出了这么一桩事,他那会还当做笑谈和他的夫人、小妾说起,“便是阮东山的女儿又如何?她现在可不是知府千金了?。”
“卑职有幸曾去阮家做过客,不瞒大人,这位阮家女从前在阮家就颇有名望,而且很受她家老祖宗的喜爱。如今阮家老祖宗不在江陵府,若是等她回来了,事情如何还不一定呢。”
“而且——”
常安低声,“您忘了?还有忠义?王府吗?”
邢鸿运一听这话,脸色果然一变,谁不知道阮家那位老祖宗出自忠义?王府,而且忠义?王一向敬爱自己这位姑母,要?不然以阮东山那点本事,值得他们这群人如此捧着吗?
还不是看在徐家的面子上。
不过要?真是这样,这事还真不好管了?,邢鸿运锁着眉,半晌问常安,“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是那边抓得,您让他们去找那边不就成了??”常安笑道?,“反正您两边都不沾,谁也?不得罪。”
邢鸿运听完这席话,头一次认认真真看了?眼自己这位新师爷,过了?一会才颌首,“既然如此,这事就交给你了?。”又笑着夸道,“今天多亏有你,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会得罪谁。”
常安面上一喜,又强忍着不露于面上,仍低着头,恭声,“卑职和大人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要为大人考虑。”
邢鸿运笑,“不错,日后若有事,你也?要?像今日这样知无不言。”听人应声出去后,笑脸一下子就拉了?下去。
身侧心腹低声,“大人不喜欢常师爷?”
“太聪明了。”邢鸿运看着常安步入黑夜中的身影,语气淡淡,“这样的人让他当个马前卒还可以,当心腹……”他嗤一声,“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你可别忘了?,他这个师爷的位置可还是杜家出钱保的呢。”
……
常安刚出院子的时候还微微弓着身,露出一副谦卑模样,但到了外?头,身形一下子就站得笔直了,几个衙役看到他忙拱手喊道?:“常师爷。”
“嗯。”常安目不斜视,语气淡淡,看到站在外头的李邱,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男人。
“常安?”李邱看着来人一怔。
常安家境一般,以前一直跟在他家少爷身边被他驱使,也?是后来科考得名才被他家老爷看中,所以在常安没进林泰然那边的衙门时,老爷又是花钱又是请客,把人送进了?这边的县衙。
这会看到他,李邱也没发觉他今日的不同,只当是碰到自己人,更方便做事了?,急道:“你来得正好,快带我去见大人,少爷出事了?!”
说着就要往里。
但还没向上走一步就被常安拦住了?,李邱皱眉,抬头,“你什么意思?”
常安仍旧垂着一双不咸不淡的眼看着他,“大人有事,让我来通知你,杜辉现在在林知县那,他管不了?,你们要找人就去找林知县。”
李邱听着这冷冰冰的声,看着眼前这张一点表情都没有的脸,终于察觉出这个从前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被他家少爷当做狗一样的人不一样了!他心里又气又急,咬着牙,“常安,你别忘记,你这位置还是老爷保的呢!”
“所以?”常安挑眉。
看着李邱脸一阵白一阵红,常安笑出声,“看在从前你们多加照顾我的份上,我就卖你们一个消息,别去找那位阮家女的麻烦,你们啊,可得罪不起她。”
说完也?不管李邱是何反应,径直走了?进去。
李邱站在原地看了?他半天,最终还是咬着牙离开了?。
“师爷。”衙役和常安禀道?,“人已经走了。”
“嗯。”
常安回头看着李邱在黑夜中快马加鞭离开的身影,轻嗤一声,他的师爷位置是杜家保的,那又如何?他可没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被杜辉当成狗一样驱使!
杜辉出事,他可再高兴不过了?。
而且能给阮妤卖一个脸面,等日后她当上世子妃……什么杜家,什么邢鸿运都得跪在他面前!
常安越想,脸上的笑就越发猖狂,转身进屋的时候才收敛起来。
……
青山镇,阮家。
阮妤一行人早就已经到了,阮父、阮母知晓这桩事自是气得破口大骂,阮母更是抱着谭柔大哭了一场。
这会夜幕高升,阮妤站在门外,袖手看着头顶的天空,星子与月亮把这漆黑的夜照出一片清明,晚风有些?大,吹得她衣袖和青丝不住飞舞,可她却没有进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