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不多时,胤禩也结束了一天的公务一起与我公用了晚饭。我仔细将我考虑多时对小篮子的安置计划一一道尽,征求他的建议。
这其中自然有素日里他对我的娇宠,毕竟这么多年无论我的要求多么的任性甚至不可理喻,他也向来都未轻言一个不字的。再者,也是由于这一阵子朝堂上的局面又见云烟。苏州踹匠闹事一案还未平息,偏偏这个时候何焯还出了这么一个犯上的乱子,可真是无独有偶。苏州这一年算是没个消停了,南方一带也呈现出了罕有的恐慌情势。一方面,民众担心踹匠一事接连引发的经济冲突会影响各地安宁;另一方面,南方向来诗兴浓厚,习惯了诗情画意的文人们也越发惴惴,生怕何焯一案会被朝廷以小治大,祸及己身。一时间,苏杭各处府衙民宅一代均被涂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压抑。
我总是希望为他分担点什么,哪怕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是另一方面又不由得担忧起府内的开支问题。
前些时候花在引进的枪支弹药上的银子,可着实让我们好一阵艰难。还好我同彼特介绍的一个擅长英吉利宫廷膳食的师傅共同研究出了这么几道传统和新鲜的吃食,在各地开了几家联名的洋茶点铺子,依然打着亲民的牌子,着实海赚了一笔。不然,这项开支恐怕将会成为我们巨大的包袱。现在各地的账目才回复了些模样,我又兴起了重新翻修南郊别庄的主意,无疑将会给我们本来捉襟见肘的现状更加雪上加霜。
然而,自始至终胤禩两道弯弯的眉柔和而细致,双眼闪烁的全是温存。
“人是人,银子是银子。不必让人为了银子而受罪,更不必让银子连累了活人。这些事晴儿做主便是了。”
言下的意思就是令我不要担心银子的用度。
我眉头一皱,遂被他轻声细语的安抚解救。
“若真是如此,也不问我为什么吗?”
胤禩越发低垂了头,呼吸近在咫尺,贴近耳畔的是湿热的暖流。
“不问……”
我闻声怔忡,心底躁动浮现。
“只是……”
“只是什么……”
面对我的慌张他凝神思虑片刻,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也没什么……只是那梅林……”
我信手推了推他,笑言无束。
“还用你说……那梅林可是我的心尖子,就是少了一朵,我也是不甘愿的!”
我张牙舞爪地龇牙咧嘴,竟逗得胤禩撇开了脸颤笑不已。
然而,我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未来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就是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另一个幽草依然芳菲的季节里。
由于这是小篮子病愈后我老老实实回府的第一天,虽然那段忧心的时光里也少不了胤禩的陪伴,每日必见,可在府中的日子总是不同。少不了又是一番耳语,就各自忙开了去。
谁知我就这么昏头昏脑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已是夜幕,身下是柔软的床榻。本要翻个身继续酣睡,竟不意察觉透过窗棂的银月束光下,眉睫扇动,怔怔地注视着屏风一旁被微风拂过轻微摇曳的盆景。
“胤禩……”
我的呼唤显然惊动了身边人。借着月光,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辨析黑暗中他侧卧拉住了我的腰身。
“吵醒晴儿了是不是?”
我摇摇头,又开口补充道。
“怎会……是我自个儿醒了。怎么?睡不着?”
他也并不答我,只是轻拍着我的背脊,轻柔的语气仿佛是夏夜里街角的寻常长辈抱哄着入睡的孩子。
“乖!早点睡吧!这一阵,可忙坏了你!”
我抿了抿唇,心下哪里不知道他比我还要劳心劳力,政事家事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说焦头烂额也不为过。虽说衡臣的婚事浑然已决,但我始终未曾向他透露一二。我了解他和我一般的执拗,不然他也不会放下这唯一难得的出路和机会,来成全他做为一个男人的坚持。就像十四曾经暗中调侃我的,他的八哥虽然温润,却也是顶要面子的一个,可怎么偏就被这么个净会拆模他的我给吃死了呢。
十四说的不错,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让我更加真切的体会到做为一个皇子,尤其是自小便懂得谨小慎微,思前顾后的皇子,他的生活是异于他人的艰难。能够成就如今的这番做为已是不易,他的自尊自爱只会更甚与常人。他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那个被他人护在怀里的雏鸟,他的保护欲太强烈,强烈到无法容忍自己有半点的脆弱和无助。这一切都决定了我充其量也只会成为能够令他安心的香,至少时时刻刻包围着他,不是吗?
思及此,我张开了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前额低着他的下颌,轻轻地摩挲。
“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和我说的?”
沉吟半晌,他幽幽开口。
“朝廷已经开始暗中调停苏州布坊的闹事一案了。”
“啊!……那我们……”
我心惊地预感到康熙这一动作的意义,雅齐布以胤禩之名在工部拖欠的银两已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康熙愿意知道,这绝不是难事,那么到时候后果将不堪设想。
察觉到我的惊慌,胤禩连忙将我往怀里靠了靠。
“晴儿别怕!胤禩早已心里有数,这一局就是咱们不能完胜,也绝不会是输家!你瞧着吧!他们一个一个都跑不了的!”
听着胤禩信誓旦旦地笃定,我也开始糊涂了。
他何以如此的肯定?何以如此的自信?
以我对他处事的了解,这一切绝不会是空穴来风,或是只涂安慰。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脑中的思路乱作了一团。
眼前他细嫩的掌心一覆,耳边隐隐泛着痒。
“听话!什么都别想了,一切交给胤禩就好!好好睡吧!”
似被施了魔咒的大脑顿时罢工,缓缓陷入了一片沉醉的黑暗。
远离意识的那一刻,一声黯淡的长叹,稀疏的澹然。
“前日皇阿玛赐婚张廷玉李氏筱旻……晴儿,是你吗?……”
三日后午时过后,我伸着懒洋洋的四肢,仰倒在庭院里的竹藤躺椅上边晒着太阳,边叮嘱着几日里南郊庄园的监工务必要精益求精。
恰逢此时,拜唐来报,何焯无罪释放。
我怔怔地望着脚下零落的枝叶,一时失神。
胤禩,竟早已将所有的前因后果自如拿捏在手中了吗?
而他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阖目沉思,恍惚间殷红擦破天际。
这一切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何焯确属无罪。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一方面,何焯是胤禩的恩师,向来与胤禩交往密切不说,更多方为胤禩笼络南方士子,何焯此次苏州一行,胤禩就曾经有书信相托,希望能够代购南方一些士子的诗文札记,此举颇得江南文人所推崇;而另一方面,何焯为人率直不阿是朝中大臣有目共睹的,言语间或冲撞或得罪的满汉大臣也不在少数,更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这一回他犯上遇难,可以说给了很多人一泄心头之恨的良机。既可以除掉这么个不听话的蚱蜢,又可以给胤禩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何乐而不为呢?恐怕就是太子都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的机会的,更何况是老四。苏州布坊的混局还没有澄清,再给胤禩的后院放火,还怕胤禩不忌惮吗?!
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没有发生。
事实上,这一层面打我知道何焯被捕之时就已想到,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心里几经权衡,两害取其轻,何焯都是不能不抛的弃子了,为了挽回大局,自顾不暇的胤禩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吗?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来与这些心怀叵测的势力再做周旋与较量了。这也是我为何如此这般愧对小篮子他们父女最主要的原因了。何焯去留几乎已经成了定居,此时的他凝聚了太多势力的关注,也一时间成为了很多人的眼中钉。何焯一除,胤禩在南方一带的势力将会大打折扣,这么多年苦心钻营,在众多文人骚客中树立的贤王之名也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磨。最重要的是,胤禩很有可能将失去以何焯为代表的一干踏实实干型人才。我相信,这将会对他本就脚步虚浮的政治生涯平添障碍和烦恼。
“呼……”
我深吸了一口气,诸多疑问郁结在心头,时时得不到解答。
“我的格格!您已经这么踱了整个儿晌午了。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安茜放下了新泡的一壶茶,便扯住了我,“何大人如今恢复了清白,不是皆大欢喜之事,何小姐也总算得到了上天垂怜,有了唯一亲人的依靠,格格怎么反倒呢?”
我瞧她尚在懵懂,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对她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斟酌自己的顾虑。
“安茜,那宫里和宫外的几位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多少双眼睛在紧盯着这么个时机呢?谁不都争先恐后看咱们爷的笑话呢?不进则退,更何况是这个节骨眼儿上的失利呢?!”
“格格说的有道理。料想咱们爷要想躲过这么些的明枪暗箭可要花多大的心思和周折。”
“正是!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个,顾此失彼啊!这一方占了先机,那一方呢?”
安茜皱眉不解。
“格格指的是?”
“苏州踹匠一案朝廷一旦和平解决,也许就是工部肃整的时候了吧。”
被我一说,安茜倏地睁大了眼睛。
“那咱们爷……可是……格格也曾说过,只要张大人与李大人联姻,便可牵制了四……”
“话是没错,可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这总归只是咱们的试探,是唯一可能和平了结的方法。万一四贝勒破釜沉舟,索性横了心,或者根本就没有笼络张大人之企图,甚至甘冒被万岁爷爱才惜才之心猜忌的危险,一并将张大人、李大人和咱们爷一同拉下水,那又当如何?”
“这……”安茜紧咬着嘴唇,脸上的焦急显而易见,“万岁爷的猜忌?是啊!这样斩草除根,必牵连甚广的大案,不仅会影响了朝廷里满汉大人们的平衡,而且还加剧了满汉的冲突,万岁爷难免会疑心了。”
看着安茜由于思路愈见明朗而泛红的脸颊,我重重拍了拍她的双肩。
“安茜的话可正是说进我的心坎儿里去了。我也这样合计过,其实就算老四那边真真铁了心要将咱们一网打尽也不见得他就不能够置身事外。”
“格格的意思,安茜不懂了。”
“这又有何难?”我挑眉沉声道,“别忘了,老四现在在朝廷上可是个不折不扣的‘□□’!他的手段,咱们可都是见识过的。假太子之手,既除了眼中钉,又可令太子遭忌,他这一笔账可是只入不出,划算得紧啊!”
安茜闻言,不自觉连连跺脚低唤。
“可不是!这样的话……”
“我只是拿不准一样罢了……老四究竟会不会对衡臣动手呢?就这样将衡臣推入这场鹿死谁手的角逐中?”
“格格还用计较吗?这样的好买卖,傻子才不做!四贝勒可差点就让咱们吃过大亏呢!”
我抿了抿唇,又何尝不明白安茜的想法。
只是,历史上的张廷玉是能够让雍正视为一生的知己,也是唯一一个终生不曾滋生半分嫌隙的左膀右臂,甚至又将自己的爱子乾隆托付于他。这样的君臣之情必是源于一段并不顺利的揽才之路的,周折与猜忌自是不在话下,而真心的交付必也是不可缺少的吧?
可是,为今,历史可会拉我们一把,令命运的天平倾向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