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知道皇上是何意思。”洛金玉道,“臣只是向来觉得,光以血脉分亲近远疏,乃是世上最无聊、亦最低俗之事。臣以为,人贵修自身,再及教化儿孙后代,秉传礼仪文明,方才是繁衍生息之根本道理。若自身尚无致良知,只热衷于繁衍后代,一味贪图所谓‘多子多福’,以为这样便能以某种形式将自己的血脉传承千秋万代,在臣看来,这种想法,十分无知、愚昧和可笑。”
“你把几乎所有人都骂了,你知道吗?”皇帝问。
洛金玉垂眸道:“臣只是实话实说。是皇上问,臣才答。”
“你啊……”皇帝笑道,“朕现在没火气了,不骂你,因为就算朕不骂你,日后骂你的人也少不了,朕就不做这个恶人了。你……你就是个怪胎。”
他说着,笑容渐渐淡去,郑重道,“子石,你有你的想法,朕有朕的打算,你我立场有所同有所异,于养孤院一事上,你若实在不肯接受喻怀良的做法,朕也不能掰开你的嘴,让你心甘情愿说出那个‘好’字。但朕不会,也不能一味顺着你来。朕同意喻怀良的说法,也觉得他提出的办法是朕最爱的。至于你,你不愿意,你反对,你坚持,你非得如何如何,你自己看着办。到时候朕亲身上阵和你打擂台就是。”
洛金玉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臣也无话可说。”
何方舟难得来一次司礼监,说是为了要事,其实也是为看望沈无疾。
司礼监其他人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两人去屋里温酒聊天。
说起喻阁老此次中风的事,何方舟叹道:“也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果。”
沈无疾天天装模作样地扫司礼监落叶,怎么看都觉得自个儿手粗糙了许多,这时候正在细细抹香膏,听得何方舟感慨,他头也不抬地道:“那是你笨,咱家早就想到了。”
何方舟一怔:“怎么……”
“你当咱家是吃素的吗?”沈无疾极为自恋地仔细欣赏着自个儿的美手,一面得意洋洋地问道。
何方舟越发皱起眉头,疑惑地看了他一阵。
“嗳,都是吃一样的米,怎么你们就能笨成这样?”沈无疾嫌弃地白他一眼,放下手,道,“那之后的事儿,你怕是也想不到。”
“之后……怎么?”何方舟问。
沈无疾端起酒杯,细细端详杯中的一片桃花瓣,轻笑一声,道:“之后,喻怀良会以辞官且举荐洛金玉入阁为条件,向皇上换取此事平息。”
何方舟笑道:“这个我倒是也猜过,不过……”
“没有‘不过’。”沈无疾抬眼看他,“你是想说,金玉他会拒绝?”
“我对洛公子自然不如你了解,但是以我看来,他会断然拒绝。”何方舟道。
“你没说错,他肯定如此。”沈无疾嗔道,“毕竟是块木头桩子,死心眼儿。”
“那——”
“没有‘那’。”沈无疾喝下一口酒,道,“他不要是他的事,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
何方舟仍是不解。
“眼前局势,皇上不会让喻家与君家任何一方倒了,也不会容许另一方坐大,君天赐这个蠢货,以为能趁机挑拨,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把脑子彻底吃成了一滩水。”沈无疾不屑道,“所以养孤院的事可以查,可一定拔不出喻家根基。到这儿为止,也就差不多了。再往上走,别人不说,皇上也不会答应。”
“皇上之所以冒险让洛金玉干这事儿,其实也是为了逼喻怀良做出这个决定。如今喻怀良终于下了狠心,宁可自个儿摔自个儿一跤,皇上怎么能不领他这个好意呢?”沈无疾道,“所以就算洛金玉拒绝,他这个阁也一定要入。他不入,难道让皇上等着喻长梁入吗?谁都知道那老不死的撑在那位子上,就是给他那孙子等着呢。”
何方舟道:“若洛公子绝不肯答应呢?”
“不用‘若’,他肯定不答应,”沈无疾叹了一声,道,“可法子是人想出来的,逼牛喝水虽然难,也不是干不到。少不了这事儿又要落咱家头上,嗳。不过说真的,咱家到现在也没想到怎么让他喝这口水。”
何方舟:“……”
两人喝着酒,又说了一阵。
越说,何方舟心中的疑惑越大,憋着直到沈无疾要送客了,他走到门口,忍不住问:“我听来听去,怎么忽然觉得,这事儿从一开始,跟你脱不了干系呢?”
“是吗?”沈无疾轻笑道,“咱家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咱家还吃了不少苦头呢,如今还得天天扫院子,累得死人!你赶紧走吧,咱家院子还没扫完呢。”
何方舟见他这神情,本是猜测,这下子越发肯定了,想来想去,长叹一声,欲言又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