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赐并非惧怕当今皇上之威严权势——他面见过当今圣上,并不觉得此人有什么威严权势可言。可君天赐亦不会在此刻与圣上站在对立面,因为这意味着麻烦,而他不喜欢“麻烦”这个词,向来都不喜欢,就像他不穿官服与坐着轮椅出行一样,他觉得官服穿了不舒服,觉得被人推着走舒服,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也像他干净利落地杀了族人君路尘与君若广,以及他要灭了梅镇全镇那样,因为他觉得这样做,会少很多折腾,少很多麻烦。
只是,洛金玉这态度语气令君天赐有些不舒服。他确实可以立刻去换上官服,也可以立刻从轮椅上站起身,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君天赐深得先帝宠幸,就连当年的曹国忠与如今的沈无疾,都对他要高看几分,不敢轻易得罪,家中那兄长君亓人前还好,人后亦不敢对他说句重话,就连他要杀君亓力保的族人,君亓也只能听从。
君天赐何曾被人像洛金玉这般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斥责过?
“那你去撰文吧。”君天赐冷淡道,“我等着拜读洛才子新文大作。”
洛金玉与他对视,两人皆目光不善,彼此嫌弃。
那堂上的王大人见状,想来想去,终于想起自个儿要拍惊堂木了,急忙一拍,可手滑了一下,声音不大,又不好意思接着拍第二下,只得强作镇定地咳嗽几声,沉声道:“洛金玉,你岂可对钦差不敬,你一介布衣,没有功名在身,竟咆哮公堂,依本朝律例,又该当何罪?”
他有些得意地暗道,你姓洛的开口闭口“本朝律例”,真当只有你读过本朝律例?本官就要拿本朝律例来治你!哼!
至于沈无疾那端……王大人一时之间,也顾不太上了,他被洛金玉气得恼了,心中道只要不真对这姓洛的动手,只是吓唬他一番,叫他别再这般威风,大约也没事,否则就算没得罪沈无疾,自个儿也要得罪钦差君天赐——这钦差大人看着也不像盏省油的灯,背后还是君太尉——何况,看起来这洛金玉像是要将梅镇上下一网打尽,那就算没得罪沈无疾,最后自个儿照样讨不着好,不如索性搏一搏。
王大人在心中如此复杂盘算着,因此拿定了主意,要挫洛金玉的锐气。
洛金玉将目光从君天赐的身上移到王大人的身上,竟也敢答,他负手而立,淡淡道:“依本朝律例,咆哮公堂,当杖责二十。”
王大人得意一笑,道:“你——”
“我话未说完,你何必急着置喙?”洛金玉问。
王大人:“……”
洛金玉不慌不忙,继续道:“本朝律例,若遇堂官不作为,有举人功名者可当堂斥责,讼师可立即抗议。我乃延熹三十年秀才,延熹三十一年,由京城明德学庄举荐为贡生,入读太学院,为天子门生,虽无春闱功名,却有太|祖法令:凡太学院年考名列前三者,皆享同举人待遇。我自入读太学,无有年考不名列第一,你可自行考究。”
王大人:“……”
洛金玉说这话时,难免的,也生出了几分自傲神色。他本就少年成名,很有些恃才傲物之心,因此当年敢得罪君路尘等人,也敢蔑视沈无疾之类。
后来,洛金玉遭受诬陷,三年牢狱,家破人亡,令他深陷忧郁低沉之中,又执迷于对母亲之死的自责与复活母亲的念想之中,无意其他,这才被迫敛去了一身傲气。
可如今,他在公堂之上,心怀为数百无辜冤魂讨回公道的愤慨正义,且面对着沆瀣一气的丑陋事态,一时之间,并未分心再记着自己的私事,因而哪还顾得消沉忧郁,他此刻只知面前无数衣冠禽兽。
洛金玉腰杆笔直,微微扬起下巴,很有些轻蔑地冷眼看着这位王大人,继续道,“延熹三十二年,经由是时翰林院掌院学士兼新立官讼署稽查郎中齐虚谷先生举荐,我应试官讼署国考,无论笔试,还是考官面谈,综查评分,皆得第一,终身享有讼官名誉身份。”
“因此,”洛金玉冷冷道,“依照本朝律例,我有权斥责你与堂上所有诸人。”
王大人:“……”
他不曾料到,这洛金玉竟还有此一招,一时之间,将信将疑,偷偷地回头看了眼师爷——官讼署他听过,却不熟。这是当时先帝尝试新政,于京城中新立的衙门,至今也只在京中有,未普及至下,成立之初发过公文,说是有管制全国讼师之权力,可因朝局混乱,官讼署初时名声浩大,后来随着先帝驾崩,就无声无息了。
师爷是老师爷了,倒比王大人要更熟官讼署一些——因为当初下发的公文中说了,师爷将来也要归属官讼署管理考核,他不得不多研究几分。
此刻,师爷暗暗地朝王大人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大人,卑职不知他是否第一,但他说的其他不虚。”他更想起一点,为难道,“而且,他还——”
王大人尚未听清师爷说的“还”如何,就听得洛金玉在那清晰明了地说:“我本无意自仗身份,可你们实在混账,官如昏官,民似刁民,我只得如此。”
王大人:“……”
他有些茫然,只得求助地看向钦差大人。
“你看他也无用,他自身难保!”这姓洛的却冷声道,“君天赐,我身为官讼署名誉讼官,虽非品级之官,却享有督训文武百官之权,现在我就要你立刻离开轮椅,去换官服。若你不照做,你就有违先帝创立官讼署公宣法例第十则三条,我今日不能拿你如何,但待我回到京城,我必去官讼署上报备案,与你辩出个是非黑白!”
君天赐:“……”
他默然地看着洛金玉,心中既很恼火,又有些莫名的发笑。
他觉得这书呆子着实令人好笑,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的可笑,看起来实在稚嫩滑稽,似小孩般穿着大人衣裳,在虚张声势。什么贡生,什么太学院,什么官讼署名誉讼官……说穿了,都是没实权的玩意儿,当时朝廷弄这些,不过是为了哄这些啥也不是、一天到晚只会瞎起哄的读书人玩,捧洛金玉,是因为他是当时学子中有风头名望的典型,不料洛金玉还真当回事在说。
好笑,实在好笑。
君天赐微微叹了声气,嘴角仍是笑着的模样,轻声问洛金玉:“那你可知,当日官讼署最终评定,是由我评的?”
“那又如何?”洛金玉不假思索道,“你当日评定如何,与我今日使行我之权力,有何干系?你若后悔,大可回去当日,给我评差。若你不能,那你就只能立刻离开轮椅,去换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