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旁人——譬如展某人——如此,沈无疾早气得七窍生烟,将人摁在地上狠狠地打一顿,再泼一桶冷水,好叫他清醒清醒,然则这人是洛金玉,沈无疾疼都来不及了。
他如今看着洛金玉认真无比的模样,很是头疼:“你娘……你娘她早就过世了,金玉你是怎么了,说这些胡话……嗳!那算什么定身术?不过就是点了穴,人之躯体上穴位无数,凑巧是咱家不知道的穴,那老道也不过是隔空以脉力帮你解了。金玉,你想,若这世上真能叫人起死回生,岂不要大乱?”
“那就一命换一命。”洛金玉不哭了,镇定起来,神色坚毅,道,“拿我的命,去换回我娘的命。我是她生她养,该还她一命。”
“洛金玉,你清醒一点。”沈无疾忍无可忍道,“这世间哪来什么一命换一命?你娘死了,肉都没了,挖出来一堆白骨,活不了了!她死透了!”
闻言,洛金玉又露出了怔怔的模样,望了他许久,缓缓地低下头去。
沈无疾顿时又心疼起来,什么这的那的都忘了,急忙哄道:“好,好,咱家这就叫人去宕子山问,去请那老道来,好不好?你别哭了,也别难过了,别想了。你今日受了那一场惊,还吐了血,可得好生休养着,等会儿叫大夫来给你看看,熬帖定神药。至于找仙道复活你娘的事,咱家给你去做,你且休——”
“我知道。”洛金玉忽然低声道。
沈无疾一怔:“你知道什么?”
洛金玉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知道。”
“……”沈无疾再问,“你知道什么?”
洛金玉却不说话了。
他知道什么呢?
他知道,死人复活、白骨生肌,是无稽之谈,是逆天之举。
沈无疾所劝他的每一句话,他何尝不知道?他知道得很。
可他宁可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洛金玉逐渐地感受到了巨大的倦意向自己袭来,眼皮子上下打架,撑也撑不住,只隐约听得沈无疾温柔道:“你太累了,睡会儿吧,咱家就在这陪着你,你安心睡。”
接下来,洛金玉就陷入昏睡,人事不知了。
沈无疾将他轻轻地放回床上躺好,给他脱了靴与外衣,松了发,盖好被子,坐在床沿上,望了他许久,神色很是担忧。
离京前,沈无疾在宫中偶遇曹御医,本只想客套寒暄两句,不料曹御医却神色凝重地将他拉到一旁,问他洛金玉去哪儿了。曹御医前日里闲着,就去沈府想看望一下自己的病患,不料沈府的人皆神色微妙,口不对心地说夫人有事离京了。曹御医一眼看出他们在撒谎,可究竟不熟,不便多问。
下人避讳,沈无疾却不对曹御医避讳,便说了洛金玉留书出走的事,难免也将洛金玉要寻那劳什子的仙道仙药复活母亲之事一并说了。
曹御医听了之后,倒没如展清水他们那般露出不可思议神色,只是不断摇头叹气,半晌,又问沈无疾一些问题,例如洛金玉还在沈府时的吃喝寝睡,平日言行举止是否有些异常之处,等等。
沈无疾一一仔细回答。
曹御医问了许多,神色越来越难看,最终道:“看来,他的病情比我想的更严重,这我得向公公请罪了,这次,我还真做了回庸医。”
沈无疾急忙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且快说是怎么回事,琐话休得多说。”
曹御医道:“下官曾对公公说过,洛公子比常人较真,又是孝子,恐难以轻易对他娘亲之死释怀。只是那时,下官见他与公公相处很是自然,面色也逐渐好起来,便没太在意。如今想来,还是大意了。恐怕洛公子一直以来都在强颜欢笑,而他的心结,比下官当初所猜测的,要大上许多。”
沈无疾叹气:“咱家知道他有心结……”
“不,公公你不知道。”曹御医难得露出如此严肃神色,道,“若我没有诊错,他恐怕远不是心结这么简单的事了,他生了重病。”
沈无疾皱眉,不解道:“什么重病?”
曹御医道:“癔病。”
沈无疾勃然大怒,骂道:“你才有癔病!”
曹御医无奈道:“不是,沈公公您息怒。”
沈无疾哪里肯息怒,继续骂道:“你才疯了!”
“唉,不是……”曹御医为难道,“不是说洛公子疯了,您先听我说完。”
沈无疾忍耐脾气,白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曹御医继续道:“癔症有许多种不同的症状,并非寻常认为的失了神智、时常大吵大闹才是癔症,我近来查阅医术,又问过我父亲与御医院诸位大人,得知有种癔症很像洛公子如今症状,这病记载不多,有一位老前辈在手札中提过那么两句,他称之为忧郁症。”
沈无疾眉头越皱越紧,将信将疑地回头看他。
曹御医叹气道:“这所谓‘忧郁症’,得病之人看似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并不像患了风寒或骨折这类病患,一眼就看得出。得了忧郁症的人,有些自然面容凄苦,郁郁寡欢,却有些是将这些苦埋在心底,对着别人仍可自然说笑,如一株花草,面上繁盛,可深埋在土里面的根正在迅速地沤烂腐败。沈公公,下官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沈无疾犹豫道:“这不就是寻常所说的心病?任谁家破人亡,都会有低落之时……”
“看来您还是没有理解。”曹御医摇头道,“说句冒犯的话,假如是您遭遇了洛公子那些事,您会如何做?”
沈无疾哼道:“报仇。”
“报完仇之后呢?”曹御医问。
沈无疾不解道:“什么之后?”
曹御医苦笑道:“看,这就是您与病患的不同。无论是您,还是我,或是展公公、何公公,若遭了同样的事,或报仇,或不报仇,总之在之后,虽仍难过,可该过的日子还要照过。但对于洛公子而言,他没有明日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有明日。
这样说吧,家破人亡这事儿,可比作是拦在路上的一堵墙,常人遇到这一堵墙,想的是绕过去,或找梯子爬过去,或索性寻个锤子将墙打倒拆了过去,可洛公子,他只会用自个儿的头往上撞,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非是他不知道能用别的法子,他全都知道,可他身不由己,他只想去撞。
对于常人说,这种墙也不多见,过了一堵,接下来就是坦途,可对于洛公子这样的病人而言,他的面前满满都是这种墙,看不见路。我们很难想到,也许……也许只是他一卷书不见了这样对我们而言很微乎其微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是又一堵墙沉沉压在他的心口,令他越发不能喘息。”
看着沈无疾不可置信的模样,曹御医深深叹息,道,“沈公公,下官说了,他得了重病,这已经不是心病,而是与风寒或瘟疫一样的病,却又比风寒与瘟疫更加离奇恐怖,这病比最毒的毒药更折磨人,毒药叫人立刻就死了,而这病,却叫人生不如死,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在盼着能够死去,或许我们很难想象得到,他每日清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有多失望,失望于他又活了一天,因为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承受着我们想不到的痛苦。”
沈无疾迟疑着问:“那要吃什么药才能治?您尽管说,无论是什么药,只要是这世间有的,咱家都去弄来。就是这世间没有的,咱家也去找!”
曹御医无奈道:“我之所以说这病比瘟疫还要离奇恐怖,正因为此病无药可治,瘟疫多能配药解了,毒药也能制出解药,可这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