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实在是没料到眼前这一幕的出现,不由得有些发怔,略停顿片刻才拱手道:“诸位客气,多谢。”
沈无疾倒是爱这排场,并没觉得不妥,心中反而颇有得意,偷看一眼洛金玉,暗道:就给他多看看咱家的面子,也没什么不好,再者说,其他的人总为了咱家与他的婚事而刻薄不待见,东厂却没那些不善目光。
终究在这事上,沈无疾远没洛金玉心大,甚至可说,他心眼儿小得如同针头般,就算洛金玉再三说不在意,沈无疾自个儿仍在意得不行。
却也难怪沈无疾与洛金玉有此心性差别,洛金玉虽家境贫寒,可他自幼不算遇过什么难,有慈母恩师周全照顾,虽也刚正耿直,看不惯不平之事,却怎么也不如沈无疾自幼历万般磨难,生死刀锋上舔血侥幸活下来的,又是备受常人轻蔑鄙夷的阉人,便养成了偏激嫉俗的性情,一面自视甚高,口口声声说着别人没资格评判他,一面却又比谁都更小心翼翼地暗自在意他人目光。
“今儿是正式见过面了,”沈无疾笑着道,“往后若再在哪儿见着了,可得多看顾看顾。”
“那是自然!”这些人七嘴八舌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洛公子不是外人!”
“洛公子当真一表人才!”
“我等皆对洛公子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比之沈公,不落分毫啊!”
“洛公子与沈公站在一处,便如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正是金凤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两位天作之合!”
“佳偶天成!”
……
洛金玉:“……”
他与这些人第一次见面,又道众人一片热情好意,不便出声阻止,只能寄希望于沈无疾,谁料沈无疾才不想制止这些恭维好话,正听得眉开眼笑,一面还偷偷对洛金玉低声道:“听着了吗?都说咱俩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洛金玉:“……”
他以往没怎么接触过东厂,只听说东厂暴戾残忍,皆是人间魔鬼似的人物,后来见何方舟带一小队人驻守沈府,都只像寻常守卫,尤其何方舟更是挑不出不妥的温柔人,洛金玉便以为,东厂只有沈无疾格外怪异些。如今一看……难道说起来,反而是何方舟“不合群”吗?还是说,因那时是在执行公务,因此何方舟与那一队人方才显得正经?
洛金玉的内心一时之间充满了疑惑,只是并未表露出来,强自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好容易,沈无疾察觉到了洛金玉沉默之下的不寻常,这才依依不舍地抬了抬手,制止了众人恭维声,问道:“咱家听何方舟说,谷玄黄在东厂?”
一人答道:“回沈公的话,在呢,谷公公在习武场教弟子们呢。”
“好。”沈无疾正要迈脚去习武场,却又停下来,看了一圈众人,暗中将腰杆更加挺直了一些,整了整衣袖,习惯地去摸自个儿常年带着的冠帽上的穗子,手刚抬起来,却想到今日便装,只束了冠,没戴帽,便咳嗽一声,摸了摸鬓发,矜持中不掩那万分得意,道,“咱家去找他,是给他送喜帖。”
洛金玉:“……”
又没有人问你。
其他人极懂眼色,更懂沈无疾这爱炫耀显摆的毛病,听了这话,急忙又是一通说话,什么故作酸溜溜的“哎哟,这不是存心眼馋我们呢”,什么故作吃味的“嗳,是我们配不上吃这顿喜酒”之类。
沈无疾越听越高兴,下巴都快仰到了天上去,道:“嗐,瞧你们这酸得,咱家何时亏待过你们?只是咱家这亲事办得急,仓促间,府里安排不来这么多人,何况,也总不能叫东厂空了。这么着,咱家替何方舟松懈一回,今儿没公务的,都在厂里吃酒,现在就去醉仙楼定酒菜送来,都算咱家开的席。你们看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要,别给咱家省,咱家这一生也就这一场婚事儿,请得起。”
醉仙楼传言乃是佳王开设的产业,厨子皆是宫里出来的老御厨,不说是京城中最好的酒楼,但必定是最贵的,白米饭也就比外面的香一点儿,两碗就是一两银子了,遑论别的酒菜。寻常人没个腰缠万贯,轻易不敢踩那儿的台阶。就连外人看来嚣张跋扈的东厂锦衣卫都难吃上一顿,毕竟佳王与沈无疾向来交好,又究竟是受宠的王爷,不敢得罪,也不敢占便宜。
如今听沈无疾这么说,一众人自然喜不自胜,又是一番好话连篇,哄得沈无疾笑到脸都有些酸了,除了醉仙楼的酒菜,又说要回送每人丰厚喜礼,除此之外,还有红包之类,当场就拿来纸笔,写了字儿,叫人去沈府里凭条领钱,立刻给人发了。
洛金玉:“……”
他非惜财之人,倒不是在意沈无疾这散财童子似的阔绰行为,而是眼看着沈无疾这滴酒未沾,就已经像是醉得不清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沈无疾这人实在难以揣测,有时城府极深,有时又像比孩童更要幼稚好哄。
待沈无疾终于想起谷玄黄,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儿了。众人眼见也“讹”得差不多了,主要是肚子里也没存更多贺喜的诗词好话了,这才终于“放行”。倒是沈无疾自己还有些意犹未尽,恨不能再听半个时辰,可惜这群草包肚子里没货,翻来覆去没新意了。
那就去找下一批人!
沈无疾引着洛金玉,终于朝习武场走去,寻下一批“猎物”。
一路走着,沈无疾被风一吹,清醒少许,忽然又担忧道:“金玉,你会不会觉得咱家花钱太过大手大脚?”
他倒知道洛金玉非爱财之人,可却怕洛金玉觉得自个儿是不会过日子的人。
洛金玉摇了摇头:“你高兴就好。”
沈无疾听了这话,却不高兴,嗔道:“你这话,难道是想着咱家的钱是咱家自个儿的?因此随咱家花?不拿咱们当一家人?不拿咱家的钱财当是你的家财?”
“我只说了短短一句,你倒想了这么多。”洛金玉哭笑不得,“我并无你所说之意,你看我都没提过我欠你那八千多两银子了。你我既已要成夫妻,我并不会将钱财分得太过泾渭分明。”
洛金玉说这话是实话,他看许多事都坦然,免了不必要的计较。若换了寻常一些倒也是有骨气之人,或许会觉得沈无疾过于富有,自己过于贫穷,因此自感是占了大便宜而不安或拘谨,洛金玉却觉得这样反而落了俗,他自问并非是贪财才结亲,那就泰然自若,并不会刻意避讳。
沈无疾仍有些忐忑,追问道:“那你又那么说?你向来节俭,不该觉得咱家太挥霍了吗?还是没拿咱家当自家人,所以不好劝?”
“你想得也太多了,太敏感了。”洛金玉失笑道,“一来,我也并说不上是节俭之人,只是不太在意些身外之物的享受,以前又贫寒,养成了许多习惯与观念,难改罢了。二来,我节俭与否,是我个人习性,哪能因你与我成了亲,我就得要求你与我处处一样呢。你又不是去做些坏事,只是请朋友们吃喜酒回喜礼,虽所耗钱银在我看来是有些多,可你们又非寻常百姓人家,想来花这些是正常事。因此我说,你高兴就好。”
沈无疾见他这样坦然,心中大喜,正要说话,却接着又听见他说,“不过,我委实有一个疑问,也有一个建议。”
沈无疾忙问:“你说,什么?”
洛金玉神色认真了些,问:“你虽位高权重,可朝中大小官员俸禄却有明文规定,我问你,你的诸多钱财,除了正经俸禄与皇上赏赐外,可曾收受贿赂?”
沈无疾:“……”
洛金玉见他一时不答,眉头微微蹙起:“你回话。”
沈无疾嗓子有些痒,不自在地咳嗽两声,讪讪道:“咱家若说没收过,你也不会信……”
洛金玉见状,心中已有定论,不由恼道:“你——”
“今儿别说这事,好不好?”沈无疾急忙阻止他,低声哄道,“今儿大喜日子呢,说这个做什么?怎么就说到这个了?改日再说,改日……”
“可——”
“嗳,咱家以后不收了!”沈无疾急切道,“咱家以前做错了还不行吗,以后有你看着,咱家绝不再这样了。以前在曹国忠面前装样儿,咱家若做个两袖清风的样儿,哪能与他臭味相投,哪能得他信任?”
“那他死后,你没收过了?”洛金玉问。
沈无疾噎了一下,悻悻然道:“这个……是这样的,没了他,可还有其他人看着,咱家……嗳!嗳!别气,别气,日后不装了,不收了,绝不收了!再收一钱银子,你就别给咱家饭吃!咱家府里的账册都给你管着!”
“我不擅管账,不管。”洛金玉断然拒绝,想了想,叹息道,“也罢,过去的事,再与你纠缠,也是没用。”
沈无疾急忙道:“没错!”
洛金玉:“……”
他默然瞪沈无疾。
沈无疾顿时噤声,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这样,待你我婚后得闲,叫账房算一算,咱家将收的数目算两倍,都捐出去做善事,算惩戒咱家,也算替那些不怀好意的行贿者积个阴德。咱也不还给他们,都给贫苦百姓去,好不好?”
洛金玉再叹了一声气,却还是点了点头,道:“你日后不可再受贿,也不可行贿。”
“受贿自然不敢了,行贿就更没这一说,”沈无疾笑道,“以咱家今时今日这地位,还能往哪儿行贿?皇上那儿吗?”
“无论有没有地儿给你行贿,都不可存此心思。”洛金玉郑重道。
沈无疾只能使劲儿点头,就盼着这话头立刻过去。
好在洛金玉多少也顾念今日大喜,没再继续说这事,只留待日后再细说。
两人一时沉默,沈无疾在心中连连感慨:是咱家大意了!和这呆子待在一块,可是半点纰漏都出不得,今儿是仗着婚事,若换了是平时,少不得晚上真要没得饭吃!嗐,咱家还想着作威作福的享受呢,如今这一看来,是娶了个小祖宗!日后钱也没得收了……
可他如此想着,再看一眼洛金玉那温润如玉的面貌气度,恰好洛金玉感觉这沉默有些尴尬,便正好也看向沈无疾,两人四目相对,洛金玉有些生硬地露出了些笑容,试图纾缓些氛围。
沈无疾:“……”
他见着洛金玉那澄澈目光与腼腆神色,顿时心神一荡,悄然握拳,暗道:什么小祖宗,分明是娶回一位冰清玉洁的仙子,别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姻缘!什么钱不钱的,纵是富可敌国,若一生孤单,又有什么意思?咱家可真是愚蠢,竟拿那俗物与金玉相提并论,嗐!
两人各怀心思,恰好已走到了习武场,洛金玉听得一阵热闹叫好声,便暂且放下那事,循声看过去——他还尚未看到什么,就眼前一黑,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给捂住了眼睛。
沈无疾一面捂着洛金玉的眼睛,一面恼怒斥道:“谷玄黄你把衣服穿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不知羞耻的混账!”
洛金玉:?
沈无疾又低声对洛金玉道:“金玉,你先别看,污你的眼。”
洛金玉不解其意,但乖巧点头。
沈无疾扭头又嚷:“快点穿上!”
洛金玉只听见一阵喧闹声,过了会儿,人们好像来到了他面前,沈无疾这才松开捂他眼睛的手。
洛金玉眼前有些模糊,一时看不清什么,先听见了一道有些粗糙的声音:“嗳,我教他们肉搏呢,你大呼小叫什么。”
“教就教,穿衣服!”沈无疾怒道,“不知羞耻!”
“你什么毛病?我又不是什么都没穿,你怎么每回都针对我?”那声音道,“哦,这回是有洛公子在,那以前又是怎么回事?你究竟看我哪儿不顺眼?”
洛金玉渐渐看清楚了,不由得一怔,只见面前这位男子生了一副豪迈面孔,身形粗壮,不比沈无疾高,却足比沈无疾壮了一大圈,亦不是痴肥之态,看起来略紧的衣裳内全是鼓鼓囊囊的结实肉,连明庐也远不及。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人居然有着一脸浓密的胡须。
洛金玉以往听过“东厂五虎”的名声,亦听人说过谷玄黄这人奇异,身为太监却有着胡须,声儿也粗厚,若换了衣裳,轻易看不出他是阉人。可大部分人都说谷玄黄是故意粘上去的假胡子,洛金玉也以为如此,今日一见,却怀疑那就是真胡子了,毕竟胡子还可以是假的,那一身从未在宦官身上见过的腱子肉,却很难作假了。
沈无疾正是嫉妒死了谷玄黄这身腱子肉!
他向来自卑阉人身份,嘴上不说,心里极恨自个儿不够“伟岸丈夫”,平日里看何方舟这些人倒也罢了,勉强仗着自个儿比他们高,还能得意一番,可这谷玄黄——明明也是太监,却生得如此魁梧壮实!还他娘的有胡子!害得他以往到处打听偏方,偷偷用生姜擦脸,脸都快擦破了,半根毛也没生出来。且无论他怎么吃、怎么练,也没多出半块大肉!
凭什么!
因这份妒心,沈无疾总是哪儿哪儿都看不惯谷玄黄,可他又不愿说出缘由。谷玄黄还是个大大咧咧的,只觉得纳闷,却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明白的事儿,就不要多想。谷玄黄飞快地转移了注意力,朝洛金玉咧嘴一笑,拱手道:“咱家谷玄黄,初次见面,想来没认错,你就是洛金玉洛公子了。”
洛金玉回礼道:“是。”
“嘿,不好奇我怎么认出来的吗?”谷玄黄自来熟道。
洛金玉其实并没这份好奇心,却不愿拂了对方一片亲近善意,便笑着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