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沈无疾也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应了这事,洛金玉哪能逼婚,只好暂且作罢。紧接着,又有刑部遣人来,说三年前的洛金玉一案已移交刑部会同大理寺同审,请洛金玉今日去过一过堂。
谁也没提沈无疾和吴为的那桩是非官司,因谁也知道那事如今不要紧。
刑部的人客气道:“洛公子与沈公公不必担忧,此案过了三年,刚刚才说要翻审,人证物证都需时候细查提来,今日说不得多少正事,只是此案乃皇上亲自下命重审,喻阁老亲自请的命,刑部和大理寺不敢有丝毫怠慢,想先请公子去会会面,有个底子印象。”
洛金玉正要应允,却被沈无疾打断了。
沈无疾含着笑,像和这传话的小官儿关系不错似的,问:“咱家能不能陪他去呢?”
这刑部传话的也笑道:“沈公公最好避嫌。大人们特意让备了小轿接洛公子,不会让洛公子受了委屈。”
沈无疾哼了一声,也不像是真生气,更像讨价还价:“那是咱家不配坐刑部的轿子。”
“沈公公这话就说得……”那人陪着笑道,“也没说公公不能送洛公子去,只是堂里说事,必然不能让公公进去,恐冷落了公公,叫公公白跑这一趟,因此才——”
“咱家又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你还怕咱家届时闹诸位大人不能安静和洛公子叙谈吗?”沈无疾横眉道。
刑部这人沉默一笑,没接这句话,心里却道,那你如今这是在做什么?有理取闹吗?
洛金玉见状,正要劝阻沈无疾,却听刑部来人道:“那下官也绝不好拦阻公公,公公请便。”
总之他不过是一介小吏,半点不想得罪这沈无疾,看看吴国公的亲孙子都没得好儿呢,他吃饱了撑的?
于是,沈无疾便陪着洛金玉一同去刑部了。说是陪同,洛金玉坐在轿子里,沈无疾与那小官骑着马,一路说些不痛不痒的寒暄话,也没理洛金玉。
到了刑部门外,沈无疾倒是难得“通情达理”一回,对洛金玉温言道:“咱家就不进去了,反而添乱。”又别有意味地瞥了眼一旁刑部出来接引的人,微笑着道,“但咱家别的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别担心。”说完,他看向刑部的人,像是朋友间玩笑道,“洛金玉是咱家府上的贵客,咱家将他暂交你们手上一时三刻,可别叫他出来时,少了几根头发,那咱家去皇上面前脱一层皮,也得把这理给找回来。”
刑部的人皆点头应着,心中却啧啧道,这沈无疾对洛金玉还真是当眼珠子似的疼。又因此对洛金玉生出了些许轻蔑意思。
传闻中洛金玉是不畏权势的寒门才子,说得那叫一个冰清玉洁,不还说他当年敢直斥嘲讽沈无疾吗,如今看来,他可和沈无疾这权宦相处得甚好,哪见半分风骨,恐怕听得的传言不虚,洛金玉早非当年那洛才子,他历得牢狱一遭,打碎了满身的傲骨,一身清白里全是灰,终于甘心攀附阉党,与沈无疾干了不可言说的荒谬勾当,以此卖身求荣。
想归这么想,他们面上不露出半丝痕迹。
洛金玉对沈无疾点了点头,也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这些话。
随即,洛金玉转身朝刑部大门台阶而去。
随着一步步接近,洛金玉拢在宽袍大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来,有些许颤抖,并不像他面上那样仿若无事一般的镇定。
他不想去,不敢去。
可他不得不去。
他也本就不该有不敢去的心思,人若立身无愧,何必畏惧公堂?
可三年前的事却叫他发现,这世间的一些事,是说不清的,包公海瑞皆不在世。
沈无疾仰面看着洛金玉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他微微蹙眉,心里总觉得有些微妙,却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张了张嘴,想叫住洛金玉,再勉励他两句,却还是最终没出声。
洛金玉进了刑部大堂,里面只坐了两位官员,他一一行礼。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老人,他本垂着眼,似在闭目养神,从洛金玉进来后才略微挑起些累赘眼皮,默然地打量着这年轻后生。
洛金玉行完了礼,陪坐一旁的人没说话,这位老人缓缓开口:“你可知我是谁?”
洛金玉抬眼看他,道:“大约是喻首辅。”
正是喻阁老。
他问:“你恐怕是见过我。”
洛金玉不卑不亢地答道:“倒未看清过阁老正面,只是凭大人官服容貌及神态猜测。”
喻阁老也没露出喜或不喜的神色,淡淡道:“几年前,我与佳王去太学,代先帝探探他的门生,见了几位出类拔萃的学生,可惜,没见到你。”
洛金玉道:“那时我在考试。”
喻阁老忽然笑了笑,伸手端起面前案上的茶,低头喝了起来。
一旁的刑部尚书便笑着接话,氛围忽地亲近起来,他对洛金玉道:“坐吧,没外人。忽然请你来,说是过一过堂,恐怕吓着了你,其实就是阁老想见一见你,可到底在风口浪尖上,也不便在别处见。”
洛金玉没有动,欲言又止。
刑部尚书见着了,问:“怎么?有话你但说无妨。”
洛金玉道:“我没有话。是大人召我问话,大人有话问,我方才有话答。”
刑部尚书:“……”
他一时有些心情微妙,本以为听自己那么说,洛金玉怎么也得放松高兴些,可怎么莫名其妙给个软钉子回来?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得知道这是喻阁老有意亲近,再如何清高,不溜须拍马也就罢了,至少也得赶紧的热乎一些吧?你洛金玉为了翻案,连沈无疾都能攀了,到喻阁老面前倒做什么视权势如浮云的样子?
刑部尚书看了一眼喻阁老没什么反应,便又看向洛金玉:“也罢。你坐下答话吧。”
洛金玉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并没有人搬来凳子。
刑部尚书指了指自己座位一旁的同样椅子,道:“就坐这。”
洛金玉道:“于礼不合。”
刑部尚书:“……”
他叫了一声,便很快有人从外搬来一个凳子,放在洛金玉身旁。
洛金玉对搬凳子的人道了声谢,这才撩起衣摆,从容坐下,背脊挺直,直视前方,道:“大人可以问话了。”
刑部尚书:“……”
他倒也说不出洛金玉哪儿没做好,洛金玉哪儿也没错,恰恰做得再合适不过,可偏偏就是这份太合适,显得就不合适了。
他又看了一眼重新闭上眼睛的喻阁老,想了想,整顿心情,问洛金玉:“你可知今日阁老见你,是为什么?”
洛金玉道:“不知,请明言。”
刑部侍郎:“……”他默然吐出一口浊气,道,“是阁老在御前力排众议,要为你翻案的。”
洛金玉点头:“我知道,多谢。”
刑部侍郎:“……”没了?
洛金玉说完,就继续端庄沉默地坐在那,当真是打算别人问他才答,不问,他就不答。且他答的还再简单直接不过,半句虚话都不说。
刑部侍郎隐约觉得阁老这回看错人了。这洛金玉如此性情,倒也能说是刚直,可也过于刚直,难听些就是迂腐,不肯变通,若要混迹官场,可够呛。
“阁老一生为社稷,没有私心,为你翻案,是素问你有才名与德名,又听说当年案情颇有疑点,不愿徒劳失去一位栋梁……”刑部侍郎正说道着,忽然被喻阁老打断了话:“别说了,他听不耐烦了。”
刑部侍郎一怔,看洛金玉神色未变,仍平静淡然地看着自己,没有露出任何失礼神色。可喻阁老都这么说了,他只好住了口。
喻阁老看着洛金玉:“我年纪大了,久坐不得,不耽误时候了,与你开门见山。”
洛金玉道:“请说。”
喻阁老缓缓道:“我才学当不得多少夸,却也不赖,年轻时清名不比你差,一生憾事就是关门的学生弟子稀薄,出息都不大,还有英年早逝的。没有高徒,哪来人叫我老朽一声名师呢。所以,我有意收你做关门学生,为自己添些名气水平,你可愿意?”
洛金玉没料到他竟是说这事,立刻站起身,向他行了个深躬之礼,道:“承明先生抱玉握珠、殚见洽闻,在下于学院之中常常拜读先生文章,今虽腆颜,能得先生指教,实在愿意。”
承明先生乃是喻阁老多年前作文时所号,这些年来他逐渐收笔,人多尊称他阁老,少称他此名。洛金玉如今换了称呼,并不以官位相称,只因他完完全全割裂了喻阁老的身份地位,诚心诚意为慕才而求师,与别的任何都无关。
喻阁老想起齐谦所说这后生耿直澄澈的性情,大约也猜到了他心里压根没觉得自己拜的这个师和寻常的先生有别的不同,不由得笑了笑,慈眉善目道:“我却有一个要求。”
洛金玉问:“什么要求?”
喻阁老道:“与沈无疾划清界限。”
洛金玉一怔,缓缓站直,看着喻阁老,断然道:“恕我不能从命。”
喻阁老倒也没有露出讶异神色,只是微笑着问:“如此果断?不再思忖片刻?”
“无需。”洛金玉平静道。
喻阁老道:“我倒也想到了,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沈公公确实待你厚重真诚,你又哪是见利忘义之徒。只是,你可知何为大义,何为小节?守小节而忘大义,乃是不慧的做法。”
洛金玉淡淡道:“口言大义而罔小节,亦说不上是大慧明义。”
刑部尚书立刻低声喝道:“阁老面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