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醒来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
恰如沈无疾的心肠与脑袋一般的漆黑。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绑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解开,默然地望向坐在八仙桌旁埋头盖印的沈无疾。
桌上堆放着整齐的三叠文书,沈无疾从一叠中拿过一张,盖印的放一边,便算是能执行了,不盖印的放在另一边,是驳回的意思。
司礼监本是太|祖皇帝为了制衡内阁而设,为防内阁大臣恃权自重、欺君罔上,太|祖皇帝便令亲近的太监们组成司礼监,分走内阁许多大权。或者能说,某些时候,内阁甚至要“看司礼监的脸色行事”。
这又是何意呢?
司礼监中以秉笔太监和掌印太监为首,凡有内阁要行政事公文,皆需呈交皇上决裁,可皇上日理万机,不能事无巨细皆亲自过目批红,便将许多不那样要紧的公文交由秉笔太监代为批红。
为防秉笔太监恃权,又设掌印太监盖印,方才算是此公文最终可实行。
原也都该最终由皇上过目,可渐渐的,便都松懈于此。
遇上不勤政的乃至于昏庸的皇上,有些要紧的公文,也统统交给了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决裁。
因此才说内阁要“看司礼监的脸色行事”,毕竟相比起他们,司礼监太监更亲近皇上,得皇上信任,若司礼监有意折腾他们,再三刁难,偏偏不批,许多公文实施便会困难重重。
甚至前朝还曾有过一个笑话,便是大臣弹劾奸宦曹国忠的奏折,恰恰就被掌印大监曹国忠自个儿批阅,给扔了,根本去不到皇上面前。
而在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之间,又以掌印太监为最尊者,毕竟秉笔太监批红之后,若无掌印太监盖印生效,那也是无用的。
换言之,掌印太监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沈无疾,便正坐着这个位置。
沈无疾盖印盖得手累,正甩着手,一抬头,便见到洛金玉瞧着自己,忍不住就笑了,似乎从未有过争执似的亲热:“醒了?”又关切道,“饿吗?咱家让人做些吃的来,有想吃的吗?”
洛金玉更觉心中嫌恶。他自幼所学,小人方才如此反复无常。
可这人,却又是他的恩人。
忘恩亦非君子所为。
洛金玉心绪复杂,坐在床上,一时没说话。
沈无疾追着问了几句,洛金玉终于开口,冷冷淡淡地问:“沈无疾,你又想做什么?”
沈无疾笑着嗔道:“咱家想做什么,你比谁都知道,还明知故问。”
洛金玉:“……”
他心生恶寒,忍耐着,不与沈无疾争吵,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缓缓道,“我原本愿以公公为友。我落难时,公公仗义相助,对我有深恩大义,我出狱后又再三开解我,我心中感念公公义气,原是亲近公公的,公公何必执着迷障,将好端端知己之义曲解至此。”
这些话,倒也并非说谎。
在沈无疾忽然发疯之前,洛金玉确是诚心诚意将他视作恩人与朋友。
也因此,沈无疾这样一闹,洛金玉被气得够呛,心中无比失望。
沈无疾皮笑肉不笑道:“你倒是说得比唱得好听,可惜咱家是个实在人,又是个没什么学问的粗人,不听你这些花里胡哨的,论亲近,什么也比不过枕边人亲近。”
洛金玉见他冥顽不灵,便不再白费唇舌,躺回去,背对着他,闭着眼睛思索如何逃走。
沈无疾倒是又问:“不饿吗?晚上没吃东西,西风说你中午也吃得很少。”
洛金玉不理他。
沈无疾又问了几句,仍然得不到回应,便悻悻然地起身,去门口吩咐小厮送饭菜来。
不多久,小厮送来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米饭,沈无疾亲手夹了菜,端着碗,去到床边,将饭菜伸到洛金玉面前,轻轻地用手扇风,将香味儿扇向洛金玉,自个儿忍不住噗嗤一笑。
洛金玉:“…………”
这沈无疾,着实是脑子抱恙!
沈无疾自顾自地玩了会儿,见洛金玉没有丝毫回应,便也兴致索然,挂不住脸,悻悻然坐在床边,自个儿吃起来,像个赌气的小孩儿,哪有半分权宦模样。
他吃完了,端着空碗问:“真不吃?饿着的滋味儿可难受了。”
洛金玉不理他。
沈无疾低声道:“你怕是没饿过。虽你家贫寒,但听闻你母亲勤劳又慈爱,想必没让你受过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