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忙道:“佳王说的,不是朕说的。何况他说京城里的人大都知道这事儿,你也无需为此恼羞。”
沈无疾:“…………”
沈无疾忍辱负重地微笑道,“正如皇上所说。”
可你就不能少在咱家面前说两句么!
“那时曹国忠权势滔天,少有人不畏他惧他,众人皆知,奴婢是曹国忠倚重的义子,也腆得先帝宠信,无论心中如何厌弃奴婢,面上总是不敢得罪的。何况奴婢那样卖好,洛金玉他便只是动摇一分,想也有无尽好处。”沈无疾道,“可他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他心中瞧不起奴婢这样攀附权贵、助纣为虐的小人,面上也不屑装出瞧得起的样子,丝毫不怕奴婢恼羞成怒报复他。奴婢斗胆说一句,满天下多有敢打虎杀人之人,可像洛金玉这样的,却不见得有几个。”
其实这样的人,又容易遭人嘲笑,说是迂腐,或说冥顽。还会有人说,这样是愚笨的。譬如沈无疾卧薪尝胆,终于扳倒了曹国忠这大奸宦,还为自己挣得滚滚权势,岂不比洛金玉这样只知嘴上刚硬,实则未出茅庐就被轻易陷害了的百无一用的书生强?
可沈无疾偏偏就是为这样的洛金玉而折服。
那时,洛金玉嫌他,骂他,他虽难受,虽气恼,却在气消后越发深陷其中。
洛金玉越是刚烈不屈,沈无疾望着他时,心便跳跃得越历害。
沈无疾是凡人,凡人皆落在尘埃俗世中求生,因此凡人懂得所谓变通,将之称为见机行事,脑筋灵活。
可洛金玉却是仙人,仙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雪山巅上,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惧威武,不附权势。他是太学院榜首之人,自幼聪慧,才名远播,又岂能不知自己如此刚直会得罪人,甚至引来祸端?可洛金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宁可刚硬被折,也绝不同流合污,仍将傲骨铮铮挺立。
沈无疾是自幼从泥泞里摸爬打滚出来的,满身的脏污,满手的人血,说是忍辱负重、里应外合地扳倒了曹国忠,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报私仇,不过是眼见形势到了,眼疾手快地倒戈罢了。
正如满朝里说着忠君爱国之言的那些肱骨大臣们一样,其实说穿了,又有谁不是为了切己利益?曹国忠得势时,喻阁老与君太尉等人面上也与曹国忠多有亲热,可背地里也是他们牵头扳倒曹国忠。
党同伐异的事儿,其他人做,沈无疾也做。
这样的他,唯独在心尖尖上有那么一点点的净处,便是供着洛金玉的地方。
皇上点头:“读书人嘛。佳王倒也说了,这洛金玉是很历害,毕竟佳王都要给你面子,而那一个布衣学生却……把他都给吓着了。”
佳王一贯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当年便亲眼见过洛金玉骂沈无疾。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洛金玉一个脏字儿也不带,将炙手可热、盛装厚礼的东厂二都督沈公公骂得脸上青紫不定,眼都红了,还插不上一句话,只能站那任由着骂。
一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皆是面如纸色。
佳王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生怕被沈无疾迁怒,拿扇子遮着脸便从后门溜之大吉,装作自己从未来过,未见过沈公公如此丢人的时候。
沈无疾回想起当时的事儿,仍觉面上无光,强自按捺下去,只道:“皇上圣明。奴婢心知,若奴婢向皇上阐明此事,讨个恩典,皇上必然也是明察秋毫的。之所以奴婢擅作主张,其实,就是在等这份参奏。”
皇上愣了愣:“做什么?”
沈无疾再弓了些腰,靠近皇上,压低声音道:“皇上,奴婢斗胆。您自藩地而来,以往未曾有过承大统之念,手中更无丝毫兵权心腹,如今您已是九五至尊,却也仍然不担心此事吗?虽先皇的几位皇子皆是早亡,可这京中京外,满打满算,可还有远近的十多位王爷。”
皇上一怔,浓眉大眼中露出些许迟疑之色。
“在立后与新政二事上,皇上已领教过重臣们的历害,奴婢便不多说了。”沈无疾道,“虽这二事都并非没有解决之法,可皇上您愿意日后事事都看人脸色,日日都仰人鼻息,时时刻刻都要与人竭力斗智方可如意吗?三岁孩童都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本就该是皇上一人之天下,何时轮得到其他人多加置喙?”
皇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沈无疾,与平日里傻兮兮的样子很是不同。许久,他才低声道:“沈无疾,你倒是胆子大。”
沈无疾垂眸道:“奴婢是个没根的阉人,府邸乃皇上所赐,前程亦是皇上扶持,阉人的一生荣辱,全仰赖天恩御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