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阿媖:
见字即如兄面
前次手书,吾已亲阅,汝之所欲,吾以为为时尚早。
致信之时,外有回鹘雄踞于侧,内则流民盗寇四起,若祸生萧墙之内,则乱不独长安之外。万望吾妹以大局为重,忍耐一时,再徐徐图之。
兄嵊手墨
……
杜太后捏着手中薄薄的信纸,站在璀璨灯树旁边,有一瞬看着琉璃灯中爆开的灯芽,眼前莫名的生出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转瞬,她将手中的信纸团成一团,然后轻轻地丢到灯树里。
哥哥会给出这样的答复,对于杜太后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想起她那位谢绝了代宗封其为王的军神祖父,她的哥哥代国公在某些方面的古怪坚持也和祖父如出一辙。忠君爱国,天下为重。当年阿炎出生后,如若不是母亲站在自己这边,以死相逼,原本哥哥并不肯帮着她瞒下阿炎的病症,更遑论为阿炎撑腰,逼迫天子立阿炎为东宫。
前次宫变之事,原本只要他拔动西北大军,兵临长安城下,区区神策军根本不在话下。但代国公却在事后一再劝她忍耐,说一切还时机未到,眼下应当先以西北防务为重。那么时机有什么时候才会到?若是等到李绍根基稳固了,代国公府一门三代的苦苦经营和为他人做嫁衣又有什么差异?
她在心中暗嘲一声,心下已经认定了代国公宁愿让一个卑贱的洗脚婢之子上位,也不愿意扶持自己先天不足的亲外甥。
她伸手按住了自己隐隐发痛的额角,几步走到案几旁,双手支在案几上。闭上眼,在一片冥冥中,她突然想到,几日前孟氏在自己跟前哭求的那番话。
晋阳粮草被贪渎是真,但霍琮罪不至死也不假,倘若李绍没有被她的话激怒,沉下心来查个清楚,就会知道贪渎粮草的并非是霍琮而是其叔父。霍琮自幼失怙,由叔父抚养长大,得知叔父假借自己的名义克扣了赈灾的粮食,深感痛悔,决心以身代替叔父赎罪。
丈夫做出这样的决定,孟氏和他的几个兄弟自然都不同意,但霍琮既然是一家之主,又意志坚决,旁人都不能撼动,孟氏和几个兄弟不得不安慰自己,霍琮这些年来戍守晋阳,劳苦功高,即使是贪墨粮草这样的罪,至多也不过是削爵罚金——原本李绍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先假作严惩,而后以晋阳乃兵家重地为由,令霍琮戴罪立功。
但从杜太后身着朝服在大朝会上当众为霍琮求情那一刻起,一切就改变了。她厌恶这个出身卑贱,横梗在她和太上皇之间二十几年的庶长子,却无比清晰地知道怎样才能拿捏到他的痛处——尽管她之前也曾轻敌,没能看穿他的伪装,但这些都丝毫不妨碍她接下来的计划。
她要的就是李绍在羞恼之下不顾一切处死主动请罪的霍琮,只有他死了,霍氏一族才会被激怒。她早已在晋阳城中安插好了人,只等霍琮一死,就大肆宣扬李绍因着和她的私怨不顾大局,枉杀大臣。眼下又正是突厥在边上虎视眈眈的时候,只要晋阳城中出现异动,她便以天子嫡母的名义联合宗室逼迫李绍禅让——想要在权力场中分得一杯羹的人何其之多。
到那时,木已成舟,代国公不支持也只能支持。从前她读史书,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以鼓舞士气,背水一战;但前不久的那场宫变中,陆明衍却教会了她,原来破釜沉舟还能用来胁迫自己最亲最近的人。
……
“陛下在太后宫中安插了眼线?”陆明衍闻言,笑了一声。
黄列躬身向前,跛了的一条腿微微弯曲,额角淌下大颗的汗来。不久之前的宫变中,正是由着黄列的机警,使得太上皇躲过了杜太后的第一次投|毒,却不料杜皇后被戳破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发动了宫变,并四处捉拿黄列。
幸而黄列素日为人宽厚,与人为善,宫里头不少宫人和内侍都因着他的好处才在马元中过往的专横跋扈中得以求生。因而马元中带着人搜捕他的时候,便有宫人将他藏在了自己的床下,黄列这才躲过一劫。
黄列在宫变中忠心护主,且在宫变之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为杜太后胁迫,说出那套杜太后专门准备出来恶心李绍的说辞,因而格外得到了李绍的看重。但杜太后因此以为,黄列在一早便为李绍所用,却是错了。
真正有恩于黄列的人,是万寿大长公主。
万寿大长公主少年时在深宫内随手救下的一个犯错的小黄门在二十几年后竟然因着勤勤恳恳而在莫测的宫闱中挣出了一席之地,生平俭朴,不慕名利,唯独对当年随手搭救他的小公主的恩情念念不忘,时刻不敢忘怀。
黄列因着万寿大长公主的缘故,一直对杨清有着莫大的恶感,也暗暗迁怒一同谋划了当年之事的太上皇。却唯独对万寿大长公主的亲子陆明衍爱屋及乌,一直以来都多有照拂。
陆明衍伸手扶了眼前的黄列一把,问道:“您的腿可还要紧?”
黄列乐呵呵地笑起来,说:“还好还好,贴着药呢,再过一段时间便不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