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本届科举榜上有名的武榜眼,裴英裴将军的亲弟弟,若非叶一瑶横插一脚,他原本应当是金殿上更为瞩目的那一个。
叶一瑶在考场上和他交过手,对他那一手祖传的精熟剑法记忆犹新,——倘若你在短短半个时辰里被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用同一套剑法先后问候过,你也很难在半个月之内忘记这两位仁兄挥舞长剑的姿态。
裴家毕竟世代为官,叶一瑶并不担心裴清会和那些宵小之徒沆瀣一气,她只是咬牙稍稍发泄了一下不满,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她正要继续问一问裴清的来历,却看见裴清一声不吭地把窗框上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剑拔了下来,当胸横着,似乎是在防备她。
叶一瑶顿住了准备近前的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脸上的伤口尚未干涸,被她漫不经心地用衣袖拂过,便留下了一道浅薄的血印,在月光下显得竟有些狰狞。裴清后退了一步,后背恰恰抵在那断裂的半截窗框上,只听他冷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一瑶翻了个白眼:“这是我的店。”
裴清尚未放下对她的怀疑:“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叶一瑶反问他:“你又来做什么?”
他们彼此不愿透底,只好面对面僵持着,最后还是叶一瑶先告了饶:“我晚上睡不着,就来看看店里有没有遭贼,谁想能遇见你们两位。”
又指了指脸上那一道伤:“还破了相。”
裴清终于表现出一点不好意思:“抱歉,是我失手了。”
叶一瑶冷嘲道:“你要是没失手,这会儿就该是我脑袋上多个窟窿了。”
裴清假装没听明白她言语之间的嘲讽,只低头考量过她方才的解释里有几分可信,才将长剑入了鞘:“兄长怕白天那个贼人有什么同伙,因此叫我在这里守着。”
又公事公办地:“方才我听他问你‘东西在哪儿’,你可有什么头绪?”
叶一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又把疑问丢回给他:“你们怎么晓得他会有同伙?”
裴清道:“这是机密。”
叶一瑶于是摊了摊手:“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没什么可告诉你的了。”
裴清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只象征性拱了拱手,在她眼前晃过了腰牌,道:“那我就自己搜了。”
他只是走个程序,叶一瑶却没什么理由拦他,于是她去旁边拎了张凳子过来放在门口坐着,翘了腿看裴清在一团月光里翻箱倒柜。
有些关节处她白日里未能想通,这会儿见了裴清见了贼,心里便逐渐通透起来。她原先只道这大燕的细作脑子不大好使,正阳路上道路宽阔,只旁侧的小巷纵横交错,被追得急了,随便找一条钻进去跳了墙,也总比往热热闹闹的酒楼里钻来得简单。更何况他跳的是二楼,遇上聪明些的追兵,早分了两路一前一后去逮他,酒楼里人又极多,一人出一拳头便能叫他无处可躲,到时候想逃也难。
这是条无头苍蝇也未必会选的费力不讨好的逃跑路线。
倘若他有个同伙,又或者有人藏了什么要紧东西叫他不得不来拿,一切就有了解释。
可问题就在于,同伙是谁,东西又在哪里。
看那细作见到她时的神情,要找的多半不是她和叶子昭。
想到这里,叶一瑶的心情重又轻松起来,颇有些“哪管它洪水滔天”的豁然。那边裴清才将一间屋子搜完,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走出来,见了她这一副闲适自得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便在她面前站了站,好心提醒道:“我会把今晚这件事如实禀明圣上。”
叶一瑶原本没明白他这一句意在何为,只当他是随口一说,直到第二天她被徐公公一路提到御书房里见了皇帝,才忽然恍然大悟。
——这混球是要去告黑状。
御书房里人到得很齐,谢云松谢明璃并着裴英一道站在一边,中间跪着一个头也不敢抬的裴清,叶一瑶晓得自己稍有些理亏,只好规规矩矩跪在裴清旁边。皇帝像是早憋着一股恶气等她进来,见她跪实落了,才摔了一支御笔过来,骂道:“裴家世代武将,你裴清怎么也是个榜眼,如何就能把一个小毛贼给放跑了?”
又指着裴英:“我将科举这样的重任交在你手里,可不是叫你徇私的。”
裴英忙往左挪了一步,正正跪在中间叩了头:“臣不敢。”
叶一瑶看着裙摆上被甩出的一道墨印,颇有些后悔没穿件黑的来。
她心里也明白,皇帝只是嘴上骂裴英裴清骂得厉害,实际不过是指桑骂槐骂她草包骂她坏事。看来她在金殿上那一番话确实是给他老人家心里头栽了根刺,叫他看她很不顺眼。
追妻之路何其漫漫。
叶一瑶这一口气尚未叹出,旁边那个一直没开口的裴清便以头抢地,高声道:“臣有负圣望,愿自降官级,将大燕余孽捉拿归案,将功补过。”
叶一瑶觉着,裴清要么是太有脑子晓得要在圣上面前装出个知错能改忠心耿耿的模样,要么就是太没脑子一根筋想到什么就说了,完全不计后果。
但皇帝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几乎是瞬间拍了板,将裴清和叶一瑶停了职,又打发他们去靖武司跟着抓人,便挥了挥手叫他们“快滚”。
这一套操作下来,叶一瑶甚至没能说出“参见万岁”以外的话来。
就结果而言,她确实间接导致了那位“大燕余孽”的逃跑,但从行为上来说,她只是和无故夜闯酒楼的两个贼人打了一架。
叶一瑶破罐子破摔,决定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裴英有了先前的教训,绝不会叫她说出半个字来,只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叶一瑶意图反抗,裴清却在一边制住了她的另一条胳膊,又伸手捂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