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一瑶第一次遇见谢明璃算起,大概已经有十多年了。
那一日是个难得的雪天,一早醒来便只看见那一地厚实的白茫茫,叫人心里觉得欢喜。叶一瑶原以为私塾必要趁着这一片雪放一天假,正要赤了脚兴高采烈地冲到叶子昭房里去报喜,没成想在屋门口便被娘亲逮住了,要她赶紧换了衣裳去学堂,不要叫夫子等急了。
叶一瑶便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儿地跟在叶子昭后头,叶子昭还嫌她走得太慢,自个儿哒哒哒地跑了。
叶一瑶很不高兴,于是决定逃学。
她天性/爱玩,本就对“之乎者也”全无兴趣,平日里逃课是逃惯了的,挨打也挨得驾轻就熟。所以她全无心理压力地背着小包袱在街上晃荡,晃累了便找了个小巷子,躲在人家的屋檐底下,又用衣袖擦了擦台阶,拿了一本《论语》来垫屁股。
娘亲给她和叶子昭一人揣了几个大白馒头当午饭,这会儿叶一瑶确实也有些饿,于是从包袱里拣了一只出来,正准备吃时,却看见巷子外头斜对角的方向跪着个人。
那人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衣服有些破烂,也不知这么大雪的天怎么能捱得住。叶一瑶抓着手里的白馒头,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这馒头送过去给他充饥,又担心是什么新型的骗小孩的陷阱,于是独自坐在那里苦思冥想。
就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马车里传出一个糯软的、小姑娘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叶一瑶听见一个稍长的、听上去只比叶子昭大几岁的声音答道:“只是个乞儿罢了,不用管他。”
马车里沉寂了片刻,车帘便被掀了起来。
那是一双幼小而苍白的手,像易碎的瓷器,接着叶一瑶便看见了手的主人。她看上去要比自己还小些,裹得却很严实,毛茸茸得裹成了一小团毛球,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小脸。
只听那小姑娘对乞儿道:“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乞儿瑟缩了一下,嗫嚅道:“我不敢。”
那是叶一瑶头一次明白“云泥之别”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小姑娘将乞儿捡上车带走了她也未能回过神,只抓着白馒头坐在那儿发愣。
——那可真是,神仙一样的小女孩儿。
叶一瑶第二次见到这小仙女儿,是在一个月之后的除夕夜。
她因为逃课被禁了一整个月的足,直到除夕夜这天才被法外开恩。听说这一天皇帝请了些江湖艺人与民同乐,一整条游艺的长队从宫里开出来,一路走遍那京城的主干道,叫大家一同看个热闹。深居简出的皇子皇女也坐了高轿行在队里,叫众人看一看所谓的天家威严。
叶一瑶把这当做“放风”,早一个礼拜就天天蹲在家门口看着那一个个大红灯笼等着这难逢的游艺,有时也拉着叶子昭问这问那兴致勃勃地叨叨叨,叶子昭只觉得她烦,每每要甩脸色给她看,她也不自知,反倒觉得惹叶子昭生气也很有意思,于是被叶子昭一巴掌摁在脸上拍出了门。
除夕夜来得很快,父母亲早早将他们带出了门。他们那时年纪小,长得矮,所以父亲让叶子昭骑在脖子上,母亲就把叶一瑶抱在怀里。叶一瑶难得乖巧,一动不动地伸长了脖子去看,自然也发现不了父母亲脸上的凝重,直到那金碧辉煌金光灿灿的高轿被抬出来,叶一瑶才感觉到娘亲掐了她一把。
这叫她感觉莫名其妙。
然后她看见了谢明璃。
有一个瞬间谢明璃似乎比那高轿上的金光还要耀眼,她像一个白白净净的瓷娃娃,脸上只一点敷衍又清浅的笑,却直直坠进人的眼里心里,叫人想把她捧得高高的,谁也碰不着的高。
这时候叶一瑶听到娘亲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像藏了满腹的冤屈没有宣泄口似地:“这一切原本是属于你的。”
那简直像一句魔咒,击得人不知所措,当头被浇了一整盆冰雪似的一个激灵。
娘亲说:“那个位置,本应是你在坐着。”
那一晚上她和叶子昭获知的真相,叫他们几乎要丢兵弃甲捂住双耳双眼。
——倘若你有朝一日晓得,你是那亡国三十年的、逃亡三十年的“大燕余孽”,你当如何?
父母亲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叫他们入朝为官也好落草为寇也好,只要翻了那大楚皇室复了大燕他们便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浓墨重彩,也叫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但叶一瑶不愿意。
所以她在大年初一这样喜庆的日子,被吊在房梁上拿鞭子抽了个红红火火。
但叶一瑶咬定了说她不愿意、不肯,说这样市井的小日子过得多快活,她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瓷娃娃。
故国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纸片上的只字片语,她毫无留恋,只晓得自己是市井上胡乱奔跑的一个顽童,日后也当是个顽皮的大人,背不动什么沉重的背景沉重的故事。可叶子昭到底长她几岁,读书读得也多,晓得一些她没听说过的道理,所以他独自来劝她,劝她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