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六月初的天气,渝城的清晨还不算炎热。
渝城三院的门口,悬根露爪的黄桷树茂盛地恣意伸展着枝丫,有?几只黄白相间、大小不一但都略胖的橘猫盘踞在树下草木蓊郁的花坛边,把自己当做草原雄狮般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闭上嘴,慵懒地等待过路的行人知趣儿地对它们进行投喂。
偶来一阵清风,卷着栀子?花的香气?扑进人们的鼻息。
下了夜班的医生护士们疲惫地换好自己的衣服走出住院部,对着大太阳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医生们辛苦啦,”有?抓握着轮椅在行人路上慢慢遛弯的患者估计是很快就要出院了,心情也不错,看?到自己熟识的医生,便笑呵呵地朝他们打着招呼,“这?忙了一个晚上,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们患者光躺在那里看?着都遭不住,你们肯定更累。”
“累是累点,但患者们能早日恢复健康比什么都好。”
几名?实习医生笑得温良无害,昂扬的精神面貌似乎时时镌刻着他们在医学院里的宣誓。
秉持初心。
*
重症监护室里。
蓝色的床帘微微拂动。
病床上的男人安静地睡着。
“……你刚刚是不是能听见我说的话?”
原嘉逸握住那冰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期待地看向仍旧紧闭着双眼的男人。
薄慎言戴着氧气面罩,深绿色的绳子将他的脸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宽厚的胸膛微微起伏,若不细看?几乎难以辨别他在呼吸。
“你能听见。”
这?是一句陈述。
“车厘子?,我想吃车——厘——子?——”
原嘉逸刻意拉长了尾音,浅色瞳仁紧紧盯着薄慎言的眼睫。
纹丝不动。
……也许动了别的地方,他没有看?到呢。
再试试。
原嘉逸忍着身体上的不舒服站起来,右臂跨过薄慎言的身体去捞他的左手,握住他的五根手指后,又凑到他耳边拉起长音。
“原——嘉——逸——想吃,车——厘——子?——”
薄慎言昏迷已经快半个月了,没打理?的指甲有点长,细微感知下,原嘉逸的手掌被那干瘦的食指极其轻浅地……抠了一下。
轻得像糯米的毛落在指缝间一样轻盈,可他就是感觉得到。
“你能听见!你能听见啊……”原嘉逸脸上露出喜色,伸开手又多握住两根薄慎言的手指在掌心里轻轻搓磨,学着薄慎言给他捂手的样子,也想捂热他的灵魂。
突然,他不小心碰到了监测薄慎言血氧饱和度的指夹,吓得呼吸一滞,忙又扶扶稳,原嘉逸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去触碰薄慎言的手,转而拉住他的袖子?,低低地道歉,“对不起啊,我太鲁莽了。”
视线落在薄慎言腕间的纱布上,原嘉逸的嘴角颤了颤,失笑道,“其实我猜你是因为醒来会直面伤口的疼痛,所?以才不愿意睁开眼睛。”
“但是如果?你愿意醒来,我可以破例亲你一口。”
床边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数字波动了一下,比正常跳动的数字范围要大上不少。
原嘉逸瞟了眼那屏幕,笑着半蹲在床边,有?些发烫的额头贴在薄慎言冰凉的指节上。
“我也疼。”
“其实我也感觉很疼,这?里——”原嘉逸囫囵地指指自己的胸腹间,想着左右薄慎言也看?不到,就随便一划,“我感觉……这里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
薄慎言的心电图又跳了一下。
说这些话,一方面是因为原嘉逸的身上真的是很痛,另一方面是他十?分?了解长期昏迷病人的促醒治疗。
药物,音乐,针灸,深部电刺激,高压氧,神经细胞移植以及……笼统的外界刺激。
当年原淼沉浸在昏迷中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原嘉逸就坐在她的床边给她细细地按摩手臂,捏小腿,每天定时带她去做高压氧治疗,然后给她讲生?活中的琐事,和会让她开心的事,每当有?情节令人觉得紧张的情况出现时,原淼的手指都会跟着轻轻抓握。
所?以他觉得用这个方法对待薄慎言可能也会管用。
被段浮半是强硬半是劝慰地请回病房匆匆吃了个午饭,原嘉逸不肯午睡,坐着轮椅偷偷溜回到了ICU。
他自是不知道段浮只是躺在长沙发上装睡,其实背地里早将他的行迹摸得一清二楚,只是没有?点破他罢了。
原嘉逸在保证自身不威胁到薄慎言身体状况的前提下,蹲在他床边一蹲就是一下午,再站起来的时候,两个酸胀的膝盖已经比从前在盛家罚跪的时候还要凉上几分?。
“唔……”
他拄着床栏慢慢挪出ICU的门,段浮掐好了时间守在薄慎言门口等着原嘉逸。
“来,原先生?,我扶你。”
段浮的脾性和外表看起来太过冷硬疏离,被原嘉逸商量着改了一下,欣然接受了两个人此后都不用“您”来称呼对方,所?以此时扶着原嘉逸的样子便像极了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原嘉逸的手按在胸口,轻喘着坐到轮椅上,仰头看?段浮。
段浮的睫毛长且直,微微垂下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遮住眼中的情绪,这?也是体现他孤冷的一点所在。
他推着原嘉逸踏上回病房的路,清清嗓子?,说道,“……那……尽量不要太大胆,否则我可能整不了。”
原嘉逸笑出对儿梨涡,无?奈地低头抠手,任凭他推自己回病房,没再吭声。
段浮擅长窥探人心,但出于习惯,他从来不会主动猜测。
不过原嘉逸这个人让他觉得……世界上竟然能有如此剔透单纯的物种,不由使他下意识地就想保护。
当然,最开始的念头自然是因为惦记薄氏的合同。
“薄总裁算是脱离了危险,只等待清醒过来,血容量达到了正常值,伤口也恢复了很多……”
坐在轮椅上的原嘉逸本就矮一块儿,加之?还低着头,但段浮也低着头,于是他将原嘉逸的表情看?得还算清楚。
他近日养胖了不少,抿着嘴想笑的时候,颊边会出现两坨微微嘟起的软肉。
连段浮看?了都觉得这?个大男人竟会有?点可爱。
“应该可以转移到普通病房了。”
果?然,这?句话说出口后,原嘉逸立刻笑得眯眼,仰头看?他。
“真的吗段先生??”
段浮也笑了一下,颇为宠溺地点点头,“是,我去跟住院医师说,圆了原先生?的梦。”
他知道原嘉逸是名专业的医生,即便再想念薄慎言也不会将他的生?命当作赌注来开玩笑,能得出这样的判断和提出这样的请求,自是经过了他的深思熟虑,才会说出来的。
而且即使原嘉逸不说,这?几日过后,院方也会征得薄夼老先生?的同意,把薄慎言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进行看?护。
在段浮以午睡作为条件相逼之下,原嘉逸同样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睡醒之?后,他必须看到薄慎言的床移进自己的病房。
段浮应了下来。
事实证明,说一不二的沃家小少奶奶确实牛逼,原嘉逸刚睁开眼睛,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便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握在掌心。
那手掌的纹理是原嘉逸再熟悉不过的了。
他几乎瞬间就要掉下眼泪来。
薄慎言并没有?醒,握着他手腕的动作也是段浮为了让原嘉逸一醒来就开心,而故意摆成这?样的。
自从知道段浮有?充足的时间留在这里照顾原嘉逸后,温格便离开了渝城,回到北城处理?公司上的事,只有半夜的时候才能空出些时间给原嘉逸打电话询问一下情况,然而大部分时候都是没人接听的。
因?为很多时候,原嘉逸都像只八爪鱼一样盘踞在薄慎言身上,将手上的温度从指尖给他蹭热到耳尖;或者向段浮借来指甲刀,细致地为薄慎言修剪稍长的指甲。
总之一切有?没有办法有?助于薄慎言清醒过来的事情,都被原嘉逸做遍了。
原嘉逸的状态还不算好,加之?这?几日不好好休息,每天醒来就去看薄慎言,挤在他枕头上一躺就是一天,饭也吃不下,因?而导致病情加重,又开始发起烧来也是意料之?中。
段浮按着原汐脸上的口罩,抱着她离原嘉逸的病床远远地看着,不敢让小丫头也被病毒传染。
“卟……爸……爸……”
其实他来照顾原嘉逸不光是因为想要帮助他,也有?着他自己的私心。
前段时间刚跟沃野去领了证,本该好好度一场蜜月,沃野却被家里的老爷子以差点跟狼崽子?私奔为理由而蓄意刁难,必须留在公司里任职,不允许带段浮出去逍遥,而段浮本来就懒得动弹,即便老爷子允许,他也不愿意跟沃野那个炸毛的小畜生?出去玩。
每次出去都是他白天专心致志地游山玩水,然后沃野晚上心无?旁骛地玩他。
所?以为了逃开沃野的猥琐贼手,段浮在听说薄慎言和原嘉逸被绑架后,主动请缨要求来渝城照顾二人。
“段先生?,目前原先生?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住院医师正想向家属交待相关事宜,回头看见抱着胖丫头一脸冷然的段浮,竟罕见地有些脸红,他按按口罩掩盖自己的情绪,“还要麻烦段先生?等醒来后劝劝原先生?,就不要再只顾着陪薄先生?而不吃饭了。”
“嗯,谢谢医生,我会管着他的。”
段浮点点头,退后半步侧身给医生让开一条路方便他离开。
“啪……啪……”
原汐有?节奏地嘟嘴拍打着段浮的肩膀,示意他抱自己到原嘉逸的身边。
“乖,你爸爸睡着了,不要闹他哈。”段浮轻拍她的后背,温言安慰。
走廊里的脚步声错综不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要忙碌。
段浮刚要抱着原汐坐在沙发上,却听见门口又传来转动门把的声音,不由回头看过去。
“段先生?,有?一位姓‘沃’的先生?说要找您,不知道您认不认识……”
估计是没见过也没听过这?个姓氏,住院医师去而复返,兼职着通报小门童探进个脑袋来告知段浮。
段浮:“………………”
看?他这?副样子,住院医师以为段浮不认识外面那人,面上不由一喜,转身便想出去赶走那个他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卑的年轻男人。
段浮见他要进行驱赶,忙上前去握住门把手:“…………认识……认识……他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