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兄台这般替仁义庄说话,莫非你就是仁义庄的人?吗?”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老兄说笑了?!人?间自有‘公道’二字,我替仁义庄说话,不过是因为?我看不惯你泼仁义庄脏水罢了?!这些年来,仁义庄一直出?钱出?力地悬赏恶人?,使得无数有心作奸犯科之人?打消作恶的念头,无数有心行侠仗义之人?得以养家糊口,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岂能容你空口白牙,诬陷人?家欺凌弱女?”
有人?听出?他二人?言语中的火|药味,担心他二人?吵起来,忙笑道:“说起来仁义庄从前不知道沈天君还有一个?女儿,但是现在总该知道了?。真不知他们会不会派人?来洛阳,给沈姑娘赎身?”
又?有人?说:“这可不好说,那仁义庄又?不在洛阳,就算庄主收到消息了?,也不一定能及时赶过来。就算他们现在就在洛阳,也不一定有钱给沈姑娘赎身。”
还有人?笑了?笑,说道:“假如?仁义庄的三位庄主,真如?那位仁兄说的那般,心肠仁慈,不会欺凌孤女,那买下?沈姑娘的人?可有福了?。他买下?沈姑娘以后,大可以以沈姑娘之名,向仁义庄索要一笔嫁妆,仁义庄总不好不给吧。又?得了?美人?,又?得了?家财,天下?间哪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嘿嘿!”
那矮胖子重?重?地将茶壶放在桌上,嘟囔了?一句:“真他娘的多嘴多舌!也不怕哪天被人?拔了?舌头!”显然他也想到了?这条好处,所以打定主意,要买下?沈飞飞来,却不想这条好处,竟被别人?说出?去了?。
又?有一人?说道:“说起这仁义庄,我倒想起半个?月前,仁义庄的冷二爷在洛阳借那欧阳喜的宅子,竞拍屠龙刀这件事了?。真不知屠龙刀去了?一趟绝情谷,现在又?落入什么人?手里了?。冷二爷刀财两失,怕是已经视洛阳为?伤心之地,再不愿过来了?。”
他这句话虽是和同坐一桌的朋友说的,说话声音也不大,但是“屠龙刀”三字一出?,客店中登时安静下?来,许多道眼光射到他的脸上。待他这句话说完,众人?对望一眼,嘿然一笑,又?纷纷和身边人?说起话来。
和贾珂同桌的年轻汉子收回目光,向秦发?一笑,说道:“他们说屠龙刀,说冷二先生,我却说那天去欧阳喜家竞拍屠龙刀的人?。他们许多都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名宿,却无一例外,都栽在了?柴玉关?的手下?的手里。可真是丢人?!”他向来心直口快,在心里藏不住事,明知这句话会得罪不少人?,还是大喇喇地说了?出?来,不过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以期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
秦发?暗自责怪那年轻汉子鲁莽,暗道:“这话也能当真别人?的面说吗?你怎么知道这少年的师长亲友,那日有没有去欧阳喜家竞拍屠龙刀?”想到这里,向贾珂望了?一眼,却见贾珂心不在焉地吃饭,一口一口,缓慢之极,仿佛他吃的不是炸肉脍鱼,汤面糕点,而是难以下?咽的砂砾石块似的。
秦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如?此艰难地去吃一桌丰盛菜肴,不由一呆,忍不住问道:“兄台,这家店做的饭很难吃吗?”心想:“不应该啊!虽然我点的菜肴还没有送上来,但是只看这少年点的这一桌菜肴的卖相和味道,就知道这一桌菜肴十分美味!可是这少年怎么吃这家店的饭菜,吃的如?此痛苦?”
贾珂一怔,抬起头来,勉强一笑,说道:“不难吃,只是……只是我不太舒服,吃不下?去了?。”说着放下?筷子,叫店小二过来结账。
秦发?和那年轻汉子见贾珂点的这一桌饭菜,没有动过几口,又?见贾珂和店小二结账时,目光中时不时便会流露一丝伤心之色,不禁对望一眼,心想:“看来不是这家店的饭菜不合他口味,是他想到了?什么伤心之事,吃不下?饭去了?。”
贾珂这时只觉胸口一阵烦恶,几乎便要呕吐出?来。他走出?客店,一言不发?地跃上屋顶,发?足疾奔。他任督二脉已通,神?照经也已大成,体内神?照真气流转,奔得再快,也只如?平常呼吸一般顺畅。从楚留香那里学?来的用全身毛孔呼吸的功法,对他的轻功,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了?。
贾珂一口气奔行二十余里,终于停下?来,心中抑郁之气稍减,于是躺在屋顶上,怔怔地望着天边缓缓飘过的白云发?呆。
原来旁边那桌的年轻汉子说到“沈飞飞”之时,贾珂猛地里想到,这位沈浪的妹妹沈飞飞,定是自称秦南琴的白飞飞。
这世上除了?看过原著小说的贾珂以外,大概只有白飞飞及其手下?,知道白飞飞这个?名字,何况贾珂知道原著里从没提过沈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因此先前他听到“沈飞飞”这个?名字,立时反应过来,白飞飞这是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很多事情,早已了?如?指掌,只道自己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本名。
所以她?与王云梦合谋冒充沈天君之女时,并?没有随便编个?名字,而是用了?飞飞这个?本名。毕竟一个?人?想要熟悉一个?陌生名字,达到别人?叫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就能反应过来,别人?是在叫自己的地步,须得花费不少时间,倒不如?用这个?没人?知道的本名。
以贾珂的聪明才智,既已猜到冒充沈天君的私生女的人?是白飞飞,自然很快便想到,这件事是白飞飞和王云梦联手策划的,毕竟是王云梦从绝情谷中带走了?白飞飞。
他想到这里,登时豁然开朗,先前的种种困惑,此刻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王怜花明知这次长白山之行,十有八|九是王云梦给他安排的圈套,仍然执意陪王云梦去长白山?
因为?长白山之行,本就是王怜花和王云梦一起给自己编织的谎言!
为?什么王怜花明明是陪王云梦去长白山探望老朋友,却提到他想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
因为?他本就不是去长白山探望王云梦的老朋友!
王云梦、王怜花和白飞飞这三人?,只在一件事上目的一致,那便是去找柴玉关?报仇。
贾珂一想便知,白飞飞冒充沈天君的私生女,被老鸨公开拍卖,就是为?了?吸引那个?本该去绝情谷带走被公孙止绑架的数十名美貌少女,却因为?自己揭露了?公孙止的所作所为?,不敢去绝情谷,又?不好空手而归的色使。只要色使露面,凭王云梦和王怜花的武功,自能逼迫他给他们带路。
至于为?什么会挑中沈天君,想来一是因为?沈天君生前名扬天下?,威震四海,朋友仇人?,数不胜数,这样的大人?物,纵使尸骨早已成灰,江湖上仍然流传着他的名字,他的女儿卖身为?妓,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引起最大的轰动;
二是因为?当年死?在衡山一役中的人?实在太多,其中不仅有沈天君本人?,还有沈天君的许多亲故好友,沈天君过世以后,沈夫人?郁郁而终,沈浪遣散仆人?,变卖家产,远走天涯,十多年来,都没和沈家的旧人?联系过。白飞飞冒充沈天君的私生女,可谓死?无对证。
打个?比方,《红楼梦》中的林如?海家里支庶不盛,子孙有限,只有几门堂族远亲,并?且贾敏在世之时,或许狠狠得罪过婆婆的娘家,以致林黛玉住进贾府以后,林家的故交从不曾和她?来往过。
待林黛玉泪尽而亡,宁荣二府被皇帝抄家,有人?声称自己是林如?海的私生女,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来解释这些年来,自己都在哪里生活,又?为?什么现在才来认祖归宗,然后拿出?几件林如?海的旧物来证明身份。即使林如?海那几门堂族远亲,明面上不肯承认此女的身份,心中也会将信将疑,少不得对她?拂照一二。
王云梦和白飞飞当然不需要世人?对白飞飞的身份坚信不疑,只要能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能吸引迫于柴玉关?的淫威,不敢空手而归,正在四处寻找猎物的色使的目光,就是上上大吉了?;
三是因为?柴玉关?向来争强好胜,不甘久居人?下?。他从前偷袭对他一心一意的王云梦,便是因为?王云梦的武功远胜过他,他不希望自己这辈子都要低王云梦一头,哪怕王云梦是他的女人?,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也只有死?了?,才不会碍他的眼。
沈天君和柴玉关?年纪相仿。不过在柴玉关?在少林寺做火工僧人?的时候,沈天君就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在柴玉关?为?了?武功,讨好“十二连环坞”的帮主史松寿的时候,那些在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奸恶之徒,就纷纷折在了?沈天君的手上。在柴玉关?被史松寿追杀,不得不逃到关?外,将情人?交给“色魔”七心翁,以求七心翁教他武功的时候,沈天君的名字,便已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柴玉关?更换名字,重?入中原,联合两河英豪,扫平“十二连环坞”,重?创史松寿,以报当年追杀之仇,那时他已将近四十岁,凭此一战,虽已名震天下?,但和“九州王”沈天君相比,便好像丘处机要和洪七公比江湖上的名望一般自不量力。
以柴玉关?那“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狭隘的心胸,只怕衡山一役之前,他就已在心中恨极了?沈天君。只要色使对柴玉关?有几分了?解,那么他听说沈飞飞是沈天君的女儿以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沈飞飞带去柴玉关?身边,好弥补他这一次近乎空手而归的过错。
贾珂这次来洛阳,只是为?了?夺回屠龙刀,全没想过王怜花会和王云梦一起欺骗自己,哪知他这随意之举,竟得来一个?如?此惊心动魄的真相。
这时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太阳挡住,贾珂眼前一暗,心中也是一片冰凉,暗道:“以前怜花一见我生气了?,总会想方设法哄我开心,绝不会明知我离开的时候,心中很是气恼,却不叫我留下?,也不等我回来,与我和好。
纵使他不想和我一起去西域,可是他又?不是从杭州离开,便要去西域,他是要来洛阳啊!现在白飞飞还在这里,他当然也在这里,他晚一天再来洛阳,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甩开我吗?他果然丝毫也不在意我了?!为?什么我掏心掏肺地去爱一个?人?,这个?人?却如?此待我?我竟然如?此差劲吗?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一时之间,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贾珂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忽尔想起前世的父母来。
他两世为?人?,从没把不曾疼爱过自己的荣国府众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只把前世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这时想起往日他们对自己的慈爱,不禁眼圈儿微红,心想:“这世上只有他们真心疼我爱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半点也不在意我的喜乐哀愁。
我死?了?以后,不知他们会有多么难过。唉,若是我现在死?了?,不知能不能原路折返,去见他们。反正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事情了?。”蓦地里坐起身来,便想寻死?。
他一生之中,不知遇到过多少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对手,也不知陷入过多少必死?无疑的险境,不论对手再厉害,险境再凶险,他也只会兴致高昂,斗志更盛,从不曾生出?丝毫放弃之意。此刻他想要寻死?,心中倒有些茫然,不知应该选择哪种死?法。
跳河自尽吗?
慢慢淹死?的滋味,可实在难受,何况他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河水和海水都淹不死?他。
跳崖自尽吗?
不了?吧!他从前跳过一次悬崖,不仅很不好受,并?且跳崖自尽的死?相,一定十分可怖,他可不像变成一个?肉饼。
悬梁自尽吗?
他听说悬梁自尽,虽然死?得很快,但是模样丑陋得很,死?后还容易变为?厉鬼,滞留人?间。那还是算了?吧,他真不想留在这里了?。
用刀子抹脖子呢?
不,流那么多血,想想就很疼,他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找别人?打死?自己?
不,他就算要死?,也不能这样丢脸的死?了?!
那服毒自尽呢?不不不,毒药发?作的时候太疼了?,他可不想忍受肠穿肚烂的痛苦!
贾珂盘腿坐在屋顶,怔怔地向街上望去,想着自己的心事。几个?小贩挑着担子,卖力地在街上叫卖:
“五文一碗的馄饨嘞!又?大又?香,快来尝尝嘞!五文一碗的馄饨嘞!里面还有虾仁嘞!……”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小妹子,来碗糖水吧!这么热的天,来碗糖水,多凉快啊!唉!……大妹子,来碗糖水吧!我家这玫瑰糖水最是养颜了?!大妹子,你的脸蛋儿本就生得很俊,要是喝上几碗我家这玫瑰糖水,可就要俊上加俊,闪闪发?光了?……真的,我不骗你!
那西施知道吧?你猜她?嫁给那吴王夫差以后,是怎么把吴王迷得死?去活来,连国家都不要了?的?我跟你说,她?就是天天喝这玫瑰糖水,一天俊过一天,吴王身边的女人?,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这才把吴王迷得死?去活来的!”
贾珂虽然满心悲苦,听到这话,也不禁噗嗤一笑,心道:“真会胡说八道!西施是春秋时期的人?,那时中原哪有玫瑰花?”
他笑了?一笑,心情登时轻快许多,倒觉得自己先前想要寻死?,实在又?滑稽,又?可笑。就算王怜花不爱自己了?,只要他自己还爱自己,那便不算这世上再没人?疼他爱他,他何必去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