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白发这个“也”字用的实在很妙,贾珂听出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说月神当年诈死是逼不得已,不禁莞尔微笑,说道:“也自顾不暇了?”同时转念,回忆那几年京城中出过什么大事。
月神抱着贾珂和贾之春去荣国府门前自尽,是十六年前的事情,而月神离开揽月阁,则是十九年前的事情。要说在贾珂出生前的一两年内,京城发生过什么大事,竟让这位神通广大的霞公子也自顾不暇了,贾珂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孙白发道:“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江菱的身世有关。虽然我一直用‘江菱’这个名字称呼她,但是她被那拐子抱走的年纪太小,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将自己姓甚名谁,忘得干干净净,只知道那拐子不是自己的父亲。
这妓|女一行,最在意年纪,通常来说,到了二十三四岁,便会因为纵欲过度,年华早衰,当不成红妓了,不过江菱却是一个例外。她十六岁就成为京城最红的名妓,到得二十六岁时,仍然是京城第一名妓,京城中比她年轻的妓|女,自然大有人在,但是没有一个妓|女能够比得上她。
那时拜服在她石榴裙下的人虽然很多,但是早在四五年前,她就不会随意接客了。能够与她亲近的人,不仅有钱,还得有权,并且得到了霞公子的认可。她这些入幕之宾中,有一人姓左,是扬州城外掷杯山庄的主人左轻侯。”
贾珂听到“左轻侯”三字,不由一怔,这左轻侯是楚留香的好朋友,先前楚留香还跟他说,既然他来了江南,冬至前后,不妨去一趟松江府,到时自己一定请他尝一尝左二爷闻名天下的鲈鱼鱼羹,没想到这位左轻侯居然还是月神的入幕之宾。
王怜花笑道:“这位掷杯山庄的左轻侯,应该就是那位施家庄施孝廉的多年好友,最后在他家门前,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内有恶太,诸亲好友一律止步’的左二爷吧。我在扬州之时,这位左二爷还在扬州长住,只在冬天去松江府小住数月,以便吃到松江秀野桥下的四腮鲈鱼,后来他和施孝廉大吵了几架,实在受不了施夫人了,才搬去松江府长住了。”
孙白发听了此言,面露微笑,似乎是想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贾珂稍稍向王怜花倾斜,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好在我还没和这位左二爷交上朋友,王公子暂且可以放心了。”
王怜花先是一怔,寻思:“那么一个老伯,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随即反应过来,贾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他和施传宗同为江湖上最怕老婆的男人,这施孝廉怕老婆的程度,和施传宗相比,尚且稍逊一筹,左二爷都因为这件事,送了施孝廉一块牌子,要是他和左二爷交上了朋友,以他怕老婆的程度,左二爷起码会送给他两块牌子。
王怜花恨得牙痒痒,心想:“他这是故意调侃我,我若是生气了,可就趁了他的心意了。嘿,贾珂啊贾珂,你拿这件事来取笑我,难道我就不会写一篇论江湖上最怕老公的人的文章,明天就找人在杭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四处宣扬吗?”思及此处,自觉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心中大为得意,于是侧过头去,自以为阴恻恻地向贾珂一笑,然后伸手搂住贾珂,稍一用力,便迫使贾珂大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身上。
孙小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待看见王怜花将贾珂拽了过去,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你们两位,果然像传闻中说的那样……甜蜜。”虽然她说的话十分含蓄,但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似乎在说:“你们两位,果然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喜欢抱来抱去。”
王怜花故作无奈地道:“让姑娘见笑了。其实我也不愿这般高调,但是贾珂总喜欢向我撒娇,我这么疼他,当然事事都要顺着他的心意来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虽然满是无奈,身子却不知不觉间挺得很直,就好像他们家里养的那只白色的小奶猫,每次都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施施然从别人面前经过,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其实每根毛发都叫嚣着:“快来抚摸我!”
孙小星一呆,寻思:“我又不是瞎子,你刚刚是怎么把贾珂拽到你身上的,我看得可清楚了,你这样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嘛!”又看向贾珂,只见贾珂笑嘻嘻地瞧着她,向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说:“他只是说着玩的,你就别拆穿他了,让他高兴高兴吧。”
孙小星心想:“我都忘了,贾珂可是江湖上最怕老婆的人,我怎么能指望他听到这句话以后,会生出什么反应呢!”当下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笑道:“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取笑你啊,王公子,你真是多虑了!”
王怜花只觉自己这媚眼抛给了瞎子,心下大为郁闷,心想:“你一个小姑娘,不应该羡慕贾珂有我这样一个体贴他,疼爱他的相公吗?干吗要羡慕我?羡慕有人向我撒娇吗?你这品味,未免太差了吧!”他越想越郁闷,但还是放开了贾珂。
贾珂笑嘻嘻地瞧他一眼,坐直身子,然后看向孙白发,见孙白发抽着烟袋,含笑看着他们,就像在看闹成一团的小儿女似的,心下稍觉羞赧,笑道:“孙先生,你刚刚说的左轻侯,便是怜花刚刚提到的那位左二爷吧。”
孙白发放下烟袋,悠悠吐出一口烟雾,说道:“不错,就是他。这位左二爷是簪缨世家,家产丰厚,族人甚多,在江南一带很有地位,他这样的人,正是霞公子最想结交的人。
这位左二爷虽然性情随和,但是眼界很高,至交好友并不算多,你父亲和他都在扬州长大,又都是世家出身,本就自小认识,并且你父亲品行端正,性情豪爽,江南这么多名人雅士,无不争着与你父亲相交,这位左二爷,也视你父亲为至交好友。
那天晚上,他见到江菱的第一面,就发现江菱和与你父亲长得很像,又见江菱比你父亲要大上几岁,自然而然地想起你那位走丢的姑姑,便寻了一个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了江菱,并向她承诺,回去以后,就将这件事告诉你父亲,让你父亲来京城找她。”
贾珂初时听“你父亲”这三字,不觉有些愣神,待听完孙白发的话,寻思:“若非我知道邀月当年是见色起意,逼婚不成,才杀死的江枫,只怕我听到这里,都要以为江枫死在邀月手中,就好像那位袁公子死在小柳枝巷里一样,都是霞公子指使的了。”
便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王怜花也想到这里,微笑道:“既然那位霞公子要控制江菱为自己做事,只怕他不会允许江菱去见自己的家人吧。”
孙白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霞公子知道这件事以后,究竟会怎么想,这世上只怕没有人知道。
那天晚上,江菱突然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喜得晕了过去,她哭了整整一晚,也笑了整整一晚,一直向左轻侯询问江枫的事情,江家的事情,还有她被那拐子带走以前的事情。幸好她那时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无论她是如何的喜不自胜,也始终没有去想当然。
王公子,江菱和你一样,都认为霞公子绝不会允许她和家人见面,因此左轻侯离开之前,她跪在地上,向左轻侯说:‘左二哥,我求你一件事。’左轻侯与江枫兄弟相交,江菱既是江枫的姐姐,便算是他的姐妹,如何受得起她如此大礼,连忙叫她起来。江菱却摇了摇头,说道:‘左二哥,你先听我说,等我把这件事说完,你答应我以后,我才起来。’
左轻侯笑道:‘江姑娘,你可是要我给你赎身?这件事便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做的。’江菱忙道:‘不,不!左二哥,我不要你给我赎身!’左轻侯听了此言,面露惊愕之色,怔怔地瞧着江菱。
江菱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左二哥,并不是我喜欢待在这吃人的地方,只是我早就被这地方吃进肚里,与它长为一体了。终此一生,我只怕都离不开这里。其中内情,我既不便说,也不敢说,我只求你答应我,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将揽月阁的月神就是江菱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枫弟,也不要说。等我有机会离开京城了,我定会去找枫弟,和他当面相认的。’
左轻侯不知道江菱的经历,听了这话,心下很是不解,苦劝许久,见江菱态度坚决,只得答应下来,江菱大喜,向他连声道谢,之后左轻侯离开京城,果然信守诺言,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江枫。”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觉一阵凄然。王怜花和孙小星忍不住看向贾珂,透过贾珂的脸庞,两人依稀看见那位和他容貌相仿的月神,如何对自己狠下心肠,跪在地上,说出这一番话的。
贾珂触到王怜花的目光,一个念头如闪电般钻入脑海:“这番话只有江菱和左轻侯两人知道,孙先生知道的这么清楚,想来这些事情都是江菱告诉他的。江菱那么擅长骗人,这些事情也未必都是真的。”于是问道:“江菱想要自己去江南认亲,难道那位霞公子肯放她离开京城吗?”
孙白发道:“自那位袁公子过世以后,江菱吃一堑,长一智,知道霞公子的厉害以后,便再不敢生出二心,对霞公子极为恭顺。霞公子一来对她十分满意,二来对她十分放心,毕竟她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留下的把柄也实在太多,纵使她逃去了海外荒岛,也会被霞公子抓回来,早在多年以前,她便不是一个活生生人,而是一枚受人控制的棋子,霞公子自然不怕她离开。
左轻侯离开后三月有余,江菱就生了一场大病,她说京城太冷,风又太大,想去江南小住几日,霞公子见她容色憔悴,无法接客,便答应了她这个请求,又派三十多名护卫,护送她去扬州小住。
江菱既想见江枫一面,又不想让别人发现她和江枫长得很像,以防这件事传入霞公子的耳中后,他为了断掉她的念想,就将江枫杀了。因此江菱回到扬州以后,每次出门,都会戴上面纱,不叫旁人看见她的真容。
可惜事不凑巧,江枫天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的武功虽然不高,但非常喜欢在江湖上四处游荡,江菱来到扬州之前,江枫就已经和燕南天出了远门。江菱在扬州苦等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那三十多名护卫说:‘我有位老朋友住在扬州,既然我现在在扬州休养,少不得要去登门拜访,省得他在扬州有了新人,就忘了我这个旧人了。’
这些护卫知道江菱口中的老朋友,十有八|九是霞公子给她安排的客人,自然不会阻止她去拜访,江菱命他们将帖子送去掷杯山庄,隔日亲自登门。左轻侯见江菱来了扬州,自是又惊又喜,可惜他也不知道江枫现在身在何处,只好领着江菱去了江家。
江夫人知道女儿失踪以后,第二天就生了一场大病,过了大半年,才渐渐好转,但一直没有痊愈,常年缠绵病榻。这么多来,她一直没有放下江菱,心中郁郁不乐,江枫十四岁那年,她一病不起,很快就过世了。江老爷和江夫人恩爱甚笃,江夫人过世以后,江老爷一直如行尸走肉般生活,虽有江枫陪伴在旁,也没有令他开怀,江夫人入土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许是放下了心事,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说到这里,贾珂与王怜花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若是你死了,我也和他一样,绝不可能独活了。”贾珂情不自禁地搂住王怜花,王怜花也情不自禁地靠了过来,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心中说不出的幸福。
只听孙白发继续说道:“江菱比江枫大两岁有余,算算时间,江老爷和江夫人是在江菱十六岁时过世的。”
孙小星低声道:“啊哟,那……那不是她在揽月阁接客那一年么!”
贾珂忍不住叹了口气,王怜花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孙白发也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她的父母相继过世的那几天,她是在揽月阁中强颜欢笑,她回到家的那一天,她已经二十六岁了,过了二十三年,她终于回到了家。”顿了一顿,又道:“江枫向来行事随意,江家其他人,都不知道江枫去了哪里,所幸江枫那次出门,没有带上他的书童。这书童叫江琴——”
贾珂听到这里,眼中光芒一闪,心想:“原来江琴仍然和原著一样,跟在江枫身边啊,这倒奇了,这世上既有江琴,怎会没有江别鹤?”在《绝代双骄》中,江琴出卖江枫以后,便改名为江别鹤,在江南闯下了一番事业。贾珂知道自己其实是花无缺以后,便一直在寻找江别鹤和江玉郎,一来是为了报仇,二来是担心这两人会对自己下黑手,但他一直没有找到江别鹤,这才疑心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江琴这人。
只听孙白发继续道:“——他与江枫一般年纪,六岁起就跟在江枫身边,与江枫同吃同住,一起读书练武,后来江枫出去闯荡江湖,也总是将他带在身边,两人比起主仆,其实更像兄弟。倘若江家有人知道江枫的行踪,那么这人一定是他,因此左轻侯来到江家以后,便叫来江琴,向他询问江枫的下落。
江琴知道左轻侯是江枫多年的好友,两人交情很好,江枫去了哪里,没必要向他隐瞒,便告诉他江枫去了荆州。左轻侯心下大喜,他本想将事情真相,在信中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写明,但是江菱不许他在信中提起自己,左轻侯只好对江琴说道:‘你快给你家少爷写一封快信,跟他说我遇见了一件天大的麻烦,等着他回来救命呢!你叫他今天就往扬州赶,再晚一点,他这老朋友可就没救了!’
江枫为人仗义,收到信后,只道左轻侯真的遇上了天大的麻烦。江枫担心左轻侯有性命之忧,当天就和燕南天披星戴月,连夜赶回扬州。回到扬州后,江枫连家也没回,直奔掷杯山庄,去找左轻侯。
就像江家的仆役都认识左轻侯一样,掷杯山庄的仆役,也都认识江枫。他们见闯进山庄的人是他和燕南天,只道江枫这是有什么急事,等不到天亮了,才这时候过来找人,便没有阻拦江枫。
当时江枫来到左轻侯的卧室,推开房门,就见左轻侯躺在床上,睡得很是香甜,和他脑海中浮现那一副的心急如焚,忧思重重,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模样,委实太过不同。这一瞥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江枫登时呆在原地,睁着大大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左轻侯——”
王怜花虽没见过江枫,但他知道贾珂和江枫长得极为相似,因此他耳中听着孙白发讲江枫如何连夜赶回扬州,如何闯进左轻侯卧室,如何看见左轻侯呼呼大睡,如何呆如木鸡地站在门口,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都是贾珂在做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