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珂听到“有一个姓纪的少年”这八字,不由一怔,心想:“难道月神将之春从她妈妈手中偷走,是因为她想要报复纪家?”
星儿不禁担忧道:“当年江菱还那么小,她的乳母被人砸晕了,那她呢?有没有受伤?”
那中年人道:“当时江菱的右手被乳母牵着,本来也会被那少年砸中,也不知是该说幸运,还是该说不幸,这位乳母被那从天而降的少年砸中的那一瞬间,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江菱推到一边,她才没被那少年砸中。”
星儿松了口气,又不解地问道:“既是如此,爹爹你为什么说,也不知是该说幸运,还是该说不幸啊?难道被人砸中,还成为一件好事了吗?”
那中年人道:“被人砸中,当然不是一件好事了。但是你不要忘了,当年江菱只有三岁,人又生得玉雪可爱,粉雕玉琢,她那位乳母将她推到一边,自己昏过去后,江菱身边再没有人看护,一个不小心,就被拐子抱走了。”
星儿“啊”的一声惊呼,随即沉吟道:“这倒奇了,当时江菱先是被乳母推到一边,又看见乳母被人砸晕,难道她没有半点反应吗?那姓纪的少年看见有人被他砸晕过去,也不过来看一看吗?要是有人过来,就没发现江菱和那拐子一点儿也不亲吗?”
那中年人笑道:“灯会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会有人过来看热闹了,并且过来的人还不少。也就是因为过来看热闹的人太多了,所以江菱才没有看见自己的乳母去了哪里。”
星儿“咦”了一声,好奇道:“这是为什么呢?”
忽听得一人道:“因为小孩个子矮啊,三岁的小孩,个子尤其的矮,只要有两三个成人站在她面前,就能把她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了。”
那中年人笑道:“夫人贵姓?”
那人道:“妾身夫家姓尹。”
那中年人笑道:“尹夫人说的是,其实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少年落到那位乳母的身上以后,不仅将她砸倒在地,还将她整个人都遮的严严实实的。江菱先前一直在看灯笼,连那少年向乳母飞过来的一幕,她都没有看见,就被乳母推开了。
当时她什么都没看见,又被大伙挡住了视线,就这样怔怔地站在一旁,那拐子也是过来看热闹的,他看见这样一个模样绝佳的小孩子,独自站在人群之中,就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将她抱走了。”
星儿叹了口气,问道:“那江家是什么时候发现江菱被人抱走的?”
那中年人笑道:“那位姓纪的少年,是汉阳金鞭纪家的二公子,为人虽然莽撞,但还算有担当,当时他见那位乳母被他扔的人砸中了,心下十分懊悔,连忙推开人群,抱着乳母去了离着最近的一家医馆。
过得一个多时辰,江夫人见江菱和乳母仍然没有回来,只道江菱贪玩任性,不肯回家,于是打发了几个仆役去灯会寻找,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几个仆役回到江家,说他们既没有看见小姐,也没有看见乳母,江夫人这才知道女儿出事了。
她心下自是十分的着急,又是派人去找江老爷,将这件事告诉他,又是打发了江家几乎所有的下人,在扬州城四处寻找,还拿了江老爷的帖子,去找扬州知府。可惜他们找了一夜,都没找到两人,到得第二天,乳母回到江家,江老爷和江夫人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拐子早就带着江菱离开扬州了。”
星儿又叹了口气,问道:“那拐子带着江菱离开扬州以后,是直接把她卖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那中年人道:“那拐子本是想要这么做,毕竟卖给妓院这样的腌臜之地,可比卖给别的地方来钱多。幸好江家发现江菱失踪以后,就发动所有伙计,四处寻找她的下落,还画了无数张画像,贴在自己家的铺子门口。
妓院这种地方,毕竟人多口杂,很容易就让人发现江菱的身份,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找出他这个卖主来。因此那拐子离开扬州以后,便一路北上,先找了一个僻静之处,让江菱在这地方住下。那之后过了三年,他见江菱已经记不清从前的事了,才将她卖进京城的一户员外家中。”
星儿奇道:“既然那拐子已经把江菱卖给员外了,那她又怎么会沦落风尘呢?难道没过多久,那拐子就觉得自己拿到的钱太少了,便去员外家,将她又抢了回来,然后把她卖到那腌臜的地方了吗?”
那中年人笑道:“说到这里,我来考一考你,你知不知道扬州城的乱葬岗中,最出名的一个故事是什么?”
星儿略一沉吟,说道:“是不是无头鬼向人借头发的故事?”
那中年人摇头笑道:“这个故事虽然非常出名,但却不是最出名的。”
星儿想了一想,又道:“是不是红鞋子、黄鞋子和绿鞋子的故事?”
那中年人摇头笑道:“也不是这一个。”
忽听得一人道:“老兄,你说的莫非是那位挖心鬼的故事?”
贾珂心想:“挖心鬼?这不是王云梦杀马家太太时化用的故事吗?”
那中年人笑道;“正是这挖心鬼的故事!这挖心鬼也就是那位郭小姐的经历,和江菱前半生的经历,可谓是大同小异,两人同样在员外家中做事,同样生得花容月貌,员外同样的荒淫好色,员外夫人也同样的好妒残酷。只不过江菱不仅遇见了一个荒淫好色的员外,还遇见了一个荒淫好色的员外公子。
那时江菱年纪还小,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虽未长开,却已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她什么事情都不必做,便已将员外和员外的公子迷得神魂颠倒。他二人既已被江菱迷得神魂颠倒,又哪里肯放过她?这便是:落花虽无情,流水却有意,水流动落花,惜别泥土去。
之后员外夫人发现了这件丑事,险些便要气出病来,但是她既不恨丈夫,也不怨儿子,只和江菱算账。她先是指着江菱骂道:‘好个下作的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然后命人捆住江菱,扒光衣服,拿细藤条蘸上辣椒水,狠狠地抽了她一顿。
待江菱只剩最后一口气时,那员外夫人才收了手,冷笑道:“既然你自甘下贱,不把自己当个好人看,那我也不必把你当个好人看,这就送去你天下间最下贱的地方,叫你称心如意去!’就把她卖进了勾栏之中。”
忽然有人啜泣一声,道:“她的命好苦啊!”
那姓许的喃喃地道:“月神,唉,月神,她……平日里总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虽然出身勾栏,却没有半点勾栏中的女子,常见的庸俗之气,不想……她从前的生活,居然这般坎坷!”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也有人冷冷地道:“到头来,她还不是当了人家的外室,偷偷摸摸地生下了一双儿女,却一直得不到人家的承认,非得等她在人家家门前自尽了,她那一双儿女,才得以认祖归宗吗?可见这员外夫人的话,倒也没有说错!她可不就是一个专门教坏爷们的下贱娼妇么!”
贾珂听了此言,不禁心中有气,冷冷地“嘿”了一声,朗声道:“一个男人,不靠读书来明事理,不靠自省来辩是非,区区一个姑娘,就能把他教坏了,这样无能的男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依我看啊,还是尽快割下自己那几两肉,跪在大明宫前,求宫里收他当太监吧!”
众人听到这话,都不禁大笑起来,只有一人涨红了脸,四处张望,想要找到说话的人是谁。但是每个雅座之间,都有竹帘相隔,贾珂和王怜花适才吃饭之时,不愿被人打扰,便将竹帘放了下来,因此那人找了半天,都也没有找到说话之人究竟是谁。
星儿一直微笑不语,待听到贾珂开口,她眼波一转,便向贾珂和王怜花所在的雅座看去,只见绿幽幽的细竹帘垂了下来,竹帘缝中隐约透出天光,还有两个影影绰绰,交叠在一起的人影。
等到大家哄笑完了,星儿笑道:“那勾栏的日子虽不好过,但是照我看啊,这员外家的日子更不好过,如此说来,这员外夫人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地做了一件好事吧!”
那中年人道:“倘若员外夫人把江菱卖到了揽月阁,也许还算是一件好事,毕竟揽月阁是京城最有名,最气派的妓院,这种妓院的老鸨,对手下的姑娘很有分寸,不会虐待她们。但是那员外夫人既已将教坏爷们,有辱家风的罪名,都扣在了江菱的头上,心中自然恨极了她,如何肯将她送去揽月阁这样的地方?即使是比揽月阁次一等的妓院,她也觉得太便宜了江菱,最后她挑挑拣拣,将江菱送去了一家日子最为艰苦的妓院。”
那姓许的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老兄,那月神是怎么去的揽月阁呢?”
那中年人笑道:“也许是因为老天心存愧疚,想要对她稍加补偿,也许是因为她虽然命运坎坷,仍不愿放弃一丝希望。她被卖进那家妓院以后,那家妓院的老鸨见她浑身是伤,不好立刻逼她接客,过得十几天,见她身上的伤好了,便逼她开始接客。
没过几天,她就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这位贵人姓袁,家中微有薄产,虽然对江菱情根深种,但是拿不出赎身的银子来。江菱也没指望这位袁公子能给自己赎身,只求他帮自己想一个主意,她不求离开这烟花之地,只求换一家妓院。
那位袁公子隔日便去了揽月阁,找来揽月阁的老鸨,向她大吹特吹了一番江菱的美貌。当时揽月阁的花魁年纪已大,老鸨正发愁该找谁这位花魁,听了袁公子这一番话后,不由生出好奇,便带人去了那家妓院,将江菱叫了出来,当天就给她赎了身,带她回了揽月阁。”
那姓许的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之中满是惆怅,忍不住问道:“老兄,不知这位袁公子,现在身在何处?”
那中年人道:“他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
忽然一人“啊”了一声,惊讶道:“这位袁公子死了?他怎么死的?”
那中年人道:“这得从江菱进入揽月阁说起。要知道揽月阁中的妓|女,皆以‘月’来取名,而那老鸨给江菱取名为月神,便是要她艳冠揽月阁。因此那老鸨将江菱买入揽月阁以后,并没有急着逼她接客,而是请来最好的老师,培养她的仪态谈吐,音乐妓艺。在她十六岁那年的中秋节,老鸨终于让她当众露面,那天晚上,她以一曲瑶台月下舞,惊艳了所有人,不过几天便名动京城。
无论哪个城市,妓院、赌坊、酒馆这类地方,本就是鱼龙混杂之所,有些云彩可能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其实稍微一动,就会下起刀子雨来。江菱本就因为‘月神’这个名字,得罪了不少揽月阁的红妓。
这些红妓大多都有长期的恩客,她们纷纷向恩客们大吹枕头风,有些恩客看在她们的面子上,便出手小小的惩戒了江菱一番。江菱空有美貌,却没有自保之力,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遵照老鸨的提点,也寻了一个长期的恩客。这位恩客,便是江菱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咱们暂且叫他霞公子好了。
那揽月阁的老鸨给江菱开了五万两的赎金,这五万两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是一来江菱艳动京城,连皇上都听说了她的美名,二来她和这位霞公子来往以后,就再没有人敢出手为难她,更别提抢她的生意,扣她的钱了。因此不到两年,江菱便攒够了赎身钱。
那时江菱已经在揽月阁待了将近五年,但她一直没和那位袁公子断掉来往,这时攒够了钱,江菱便叫来那位袁公子,将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了他,请他用这些钱给自己赎身。”
王怜花听到这里,目光一闪,低声道:“要么这人说的是假话,要么月神生财有道,除了接客以外,还有其他发财的门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老鸨,会允许手下的头牌姑娘在两年之内给自己赎身的。纵使月神天赋异禀,赚钱的能力,远远胜过其他妓|女,揽月阁的老鸨也会根据她的价格,抬高她的赎金才是。”
贾珂点了点头,忽听得一人叫道:“她怎的这般糊涂?五万两啊!便是柳下惠,看见这五万两,也没法坐怀不乱了啊!”
众人听到这话,都不禁大笑起来,还有些人笑过以后,在心中寻思:“倘若月神把这五万两银子给我,我究竟是拿着这五万两逃跑呢,还是用这五万两给她赎身,然后把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娶回家?”
那中年人微笑道:“这大概是因为江菱遇见的人中,为她的美色倾倒的人数不胜数,但是愿以真心待她的人却少之又少,而这位袁公子正是其中一人,甚至可能是唯一一人,所以江菱愿意相信他。何况江菱宁可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也要离开揽月阁,不只因为她对自己这娼妓之身厌恶极深,她这么做,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星儿奇道:“呀,那是为什么呢?”
那中年人道:“便是因为那位霞公子了!”
星儿奇道:“霞公子?他对江菱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吗?为什么江菱宁可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也要逃离他的身边啊?”
那中年人道:“我先前说过,自从月神和这位霞公子来往以后,就再没有人敢对她下手。换句话说,既然这位霞公子如此的神通广大,那么在月神出来接客之前,为什么揽月阁的其他红妓,都没有像月神一样,和他来往,以求他的庇护呢?”
星儿道:“是啊,为什么呢?”
那中年人却不再说话。
贾珂和王怜花对视一眼,只听得星儿急道:“您老人家怎么不说了呀!”
只听一人道:“是啊!老哥,快别抽你的烟杆了,继续往下说啊,可急死人了!”
贾珂和王怜花对视一眼,均想起人骨花中的眼球。贾珂寻思:“倘若这人说的都是真话,并且这位霞公子还没有过世,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霞公子的秘密,就不怕霞公子听说以后,派人来扬州杀人灭口吗?他停在这里,不继续说下去,究竟是不敢说呢,还是要我叫他过来?”
只听星儿拍手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啦!”
忽听得一人高声道:“这望春馆中有什么好酒?先生若是感兴趣,不如去我家里,与我痛饮三百杯,如何?”话音刚落,就见两个少年自竹帘后面走了出来,却是贾珂和王怜花,只不过他们脸上戴了面具,除了几个刚刚瞧见他们走进雅座的人以外,再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星儿笑道:“这位公子,你好大方啊!”
贾珂循声看去,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这少女穿着一件葱绿薄衫,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会说话似的。在她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约莫四五十岁,穿着件蓝布长衫,头发花白,嘴里叼着一支旱烟袋,白色的烟雾袅袅升了起来。这中年人也向他们看了过来,他的脸庞虽然很老,眼睛却十分的年轻。
便在此时,人群之中,有一个人涨红了脸,尖声道:“是你!”却是刚刚说教坏了爷们,被贾珂讽刺的那人。
王怜花瞥了她一眼,脸上似笑非笑,贾珂却睬也不睬她,只是看着那大辫子姑娘和她的父亲,笑道:“这故事这样好听,别说三百杯佳酿,便是六百杯佳酿,也是值得的!”
星儿格格笑道:“六百杯美酒啊,虽然听起来很好,但是我爹爹的肚子,可未必能盛得下这么多酒啊!”
忽听得一人道:“这位公子,天下间哪有你这么做事的!咱们这么多人,都坐在这里听故事呢,正听到要紧的地方,你却把讲故事的人带走了,这叫什么事啊!不就是一点酒么,咱们这么多人,谁会请不起啊!老哥,你别走了,我这就派人去买酒!”话一说完,便有十几人在一旁附和。
那中年人笑了笑,说道:“公子若是有心,不妨在这里等上片刻,待我给大家讲完此节,再跟公子喝酒去。”
贾珂和王怜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笑道:“请便。”
星儿笑道:“只要你老人家等得了,那就好了,可不要像刚刚一样,又停下来不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