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笑道:“我可不敢保证你这颗心就能这般放下了。老太太这里好说话,老爷那里却未必了,还得你自己领罚去。”
贾珂想起刚刚那几个看门人说的话,说道:“姐姐,我听人说,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好生我的气?”
鸳鸯似笑非笑地道:“哪能不气啊!这么大的事,咱们关起门来,怎么商量不行。偏你不跟家里说一声,就先弄得满城皆知了,可不让他们好没面子么。老太太还跟我说大姑娘如今在宫中当女史,不知道会不会受影响。二姑娘年纪还小,婚事还能拖几年,影响还能小一些。”
然后话锋一转,悄悄地说:“老爷这些天因为珠大爷的事,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还没利索,和工部请了病假,今天也在家歇着,又因为你的事,气得胸口痛,直说自己以后没脸出去见人了,还请了太医过来。
老太太这些天头一直晕乎乎的,她怕老爷在她面前和你吵起来,听说你过来了,就不让老爷现在过来。只是你一会儿总得去见老爷,我先在这儿把事跟你说了,省的你见到老爷后,以为老爷也是这般态度,被弄一个措手不及。太太虽然又惊又怒,但是她现在一心都在珠大爷身上,恐怕再过几天,才有力气管你这事。”
她说的这般详尽,一半是看穿了贾母的心思,一半是她心里也存着卖贾珂好的意思。
贾珂心中领情,只是他心思一大半还留在鸳鸯说的“大姑娘如今在宫中当女史”这句话上,笑道:“好姐姐,多谢你了。大姐姐什么时候进宫当女史去了?”
鸳鸯道:“是十月份的事,你那时候不在京城,难怪不知道这事。”说完,叹了口气,秀眉微蹙,脸上微露愁容,继续道:“珠大爷也订了婚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和请期都做完了,定下的是来年一月的日子,哪想到竟然出了这种事。”
贾珂寻思:“好端端的他们怎么把元春送进宫里去了?元春好歹也是我姐姐,我平日里都和什么人在一起玩,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她不当别人小妾侧妃,不说能嫁的多高,总比去宫里当女史有前途。
难道他们是怕我不肯出力,就趁我不在,先把她送进宫里当女史,想着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总不好真不管她,他们要逼我想办法,找关系,请皇上把她送到哪个皇子身边去?”
贾珂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只觉自己总算想通贾母为什么忽然对他这么好了。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王怜花,心想:“如果真能拿元春的婚事换得他们不对我和怜花的事指手画脚,那倒很合算啊。”
王怜花虽然聪明,却也万万料想不到贾珂这宁愿贾母对他好,是有利可图,也不愿贾母忽然转了性,真如疼爱贾珠贾宝玉一般地疼爱他的心思。
他见贾珂一听到贾珠的婚事,就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虽然没甚表情,眼中却射出淡淡爱怜和欢喜之意,心中不明所以,沉吟片刻,脸忽地一红,他以为贾珂是在对他说,咱们两个成亲是不是也要这些步骤?
他心中说不出的甜蜜,又说不出的害臊,手指便在贾珂的手心里挠了一挠。
贾珂又哪想到此刻王怜花的手指在自己手心轻轻抓挠,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是在这里站着不耐烦了,才挠自己手心,以示催促,便用拇指轻轻抚摩他的手背,让他少安毋躁。
只听贾珂道:“嗯,不知道珠哥订的是什么人家?”
鸳鸯道:“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大人家里的千金。”
贾珂不甚满意地说道:“是为了珠哥考科举吧,他家还是差了一点。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叹了口气,心中困惑之情油然而生,觉得明明现的在荣国府应该比书里的境遇要好上许多,怎么贾元春也好,贾珠也好,他们二人的命运,都和书里的安排几乎没什么差别?
这困惑稍纵即逝,贾珂牵着王怜花的手,和鸳鸯一起走到贾母住的后面的正房大院里,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坐在台阶上,一见他们过来,连忙迎上来,笑道:“老太太一直念着二爷呢,总算过来了。”一个穿着青缎薄衫,白绫细折裙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给他们打起帘笼,另一个丫头已经走进屋去,脆生生地道:“老太太,珂二爷来了。”
贾珂走进房里,就见两个人搀扶着贾母迎了上来,贾珂微微愣神,他还从没受过这么隆重的待遇,正想拜见,贾母已经走到面前,伸手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贾珂从小到大,哪被贾母这般亲近过。他比贾母高出许多,微微低头,就看见贾母一头如银长发梳得油光乌亮,发髻上插着三四根美丽却冰冷的宝石簪子。
贾母抹了王芳斋名闻遐迩的百花香粉,这间屋里也熏着浓桂香,因此她走过来,抱住贾珂的时候,贾珂也只闻到隐隐香风,没闻到半点儿老人味。若他闭上眼睛,甚至会觉得此刻抱着他的,不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而是一个十六七岁,待字闺中的美貌少女。
她虽然很香,贾珂却毫不领情,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周身好像刺入了数不清的牛毛细针,又痛又痒,又酸又麻,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尖叫着让她走开。这身体似乎也已经不属于他,只有那只和王怜花十指相扣的手是真实的,是属于他的。
他甚至觉得,他宁愿去和小老头拥抱十分钟,也不愿愿被这位相处了十多年的祖母搂在怀中。
只听贾母大哭道:“我的心肝儿,这几个月可苦了你了,万幸你没有和你珠大哥哥一样,遭了不幸。我已经失去了你珠大哥哥,要是再失去了你,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活啊。”
贾珂心中好不耐烦,暗道:“这老太太是要做什么?以为自己哭几下,我就要对荣国府死心塌地了?”
假哭本就是贾珂的拿手本事,他松开王怜花的手,抱住贾母,跟着眼泪便倾泻而出,哭声又委屈,又难过,嘴里说道:“多谢老祖宗挂念,这次孙儿总算侥幸活了下来,可惜珠哥……珠哥……呜呜……”
当下在旁边服侍的下人,无人不跟着一起哭泣,众人哭了好一会儿,鸳鸯才上前,挽住贾母的胳膊,说道:“老太太,如今二爷已经平安回来了,您该多笑笑才对,怎么又哭起来了?太医都说,您这些天哭的太厉害,好伤眼睛的,今早上您不还说自己看东西有些花了吗?”众人跟着一起劝说许久,哭声才渐渐止住。
贾母目光落在王怜花脸上,笑道:“这孩子生得好俊,几乎要把你比下去了。这是谁家的孩子?”
王怜花笑道:“老太太,在下姓王,草字怜花,是贾珂的……好朋友。”
贾珂伸手,握住他的手,说道:“老祖宗,孙儿不孝,没有知会长辈一声,就在外面订了一门婚事,王公子就是我要携手一生的人。”
王怜花听了这话,忍不住看他一眼,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贾母一听见贾珂说自己和王怜花有了婚约,脸色立马变了。她原以为贾珂再怎么鬼迷心窍,也只是和王怜花住在一起,日夜厮守,哪想到他竟然在想和王怜花成亲。
她心中思忖:“他私下玩玩也就算了,如果真和王怜花成了亲,岂不得被人骂死?皇上再欣赏他,喜欢他,只怕也不能容他在身边丢人现眼了。珂小子明明平日里在什么事上都拎得很清,怎么忽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这个王怜花,脸面不要了,前途不要了,难道这王怜花真是成精的狐妖不成?”
贾母想到这里,顿觉心中一凛,仔细打量贾珂,见他容色憔悴,眼下浅浅青黑,大非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又觉贾珂比先前离家时长高许多,却也清瘦许多。她忘了贾珂连日奔波,一直不得休息的事,暗道:“难道他真被这狐妖吸光了阳气?”想到这里,心中恐惧,实难形容。
贾母拿起茶杯,权作掩饰,偏手上发颤,没有拿住,那茶杯就从手上滑下来。眼看滚烫茶水便要扣在她的腿上,贾珂连忙飞到她面前,将那茶杯拿在手中,放到了桌上,笑道:“老祖宗当心。”然后又退了回去,握住王怜花的手。
贾母瞧着他二人好像黏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的手,暗道:“这是当着我的面吸我孙子的阳气吗?”有心想要喝止,却又不敢,害怕的嘴唇不住颤抖。
她坐在椅上,过了良久,这才心神稍稍安定,决定给贾珠送完殡,就请在家里给贾珠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有罪的禅僧们,和解冤洗业醮的全真道士们过来除妖。等王怜花这狐妖一除,贾珂自然能恢复正常,只要他正常了,那余下的事自然不用他们操心了。
贾母心道:“看这狐妖的模样,想来是要等自己吸尽了珂小子的阳气,才肯离开。这倒也好,再过三天,珠哥也就该出殡了,等珠哥入了土,那些禅僧道士有了空闲,就可请他们帮我除妖了。只是绝不能让这狐妖先瞧出端倪来了,不然照着戏文里说的那些精怪故事,这狐妖怕是会杀死我们全家,再飘然离去。还有绝不能让他见到宝玉。”
她想到此处,再看向贾珂,虽然极力掩饰自己的猜测,眼中还是流露出怜爱惋惜的神色来,就好像在看一个惨遭不测的倒霉鬼似的,同情他遭遇的种种苦难,哀叹命运为何对他如此不公,再不是先前那看迷途不返的羔羊一般的痛心疾首,强颜欢笑了。
贾母自嘲一笑,说道:“看我,年纪大了,连杯子都拿不稳了。”
鸳鸯凑趣道:“是我该打,竟没看见杯子外面有水,才害的老祖宗手滑的。”
贾母知道那茶杯外面并没有水,茶杯又干燥,又光滑,鸳鸯这么说,只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格格笑道:“好啊,该怎么罚你这个小蹄子?”
鸳鸯笑嘻嘻道:“您要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反正您向来疼我,绝不会重罚我,我可不怕。”
贾母哈哈一笑,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经鸳鸯这么一打岔,屋里气氛也没先前那般凝重了,贾母看向贾珂,害怕自己说的话不如狐妖的意,让他出手害自己,斟字酌句地笑道:“你才多大,怎么就着急要成亲了?你珠大哥哥也是去年才议婚的,他还比你大了四岁呢。何况他过世了,你总得为他守一年,是不是?”
贾珂心中好生诧异,暗道:“这老太太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含笑说道:“这个是自然的,孙儿也没想着现在就成亲,只是将这件事和您说一声。珠哥待我那么好,我当然得帮他守了。”
贾母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仔细打量他究竟被狐妖吸走了多少阳气,等贾珂的话说完了,过了好一会儿,贾母才道:“鸳鸯,把我给这孩子的见面礼拿过来。”
鸳鸯应了一声,一会儿取来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玉佩,玉质细润,确是佳品。
王怜花接过玉佩,向贾母道谢,贾母心里害怕,脸上却笑道:“你们两个只要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这点东西,我不给你们,还给谁去。”她决心用这话暂时稳住王怜花,虽然极想立刻请他们离开,但是怕做的太过明显,让这狐妖瞧出端倪来,便寒暄着笑道:“珂儿,这孩子父母是谁?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贾珂没想到贾母已经知道了王怜花的名字,却不知道他是王云梦的儿子,一时也猜不透贾母是在装傻充愣,还是真的没想起来。毕竟荣国府虽然和江湖没什么关系,但贾珂小时候,可是因为王云梦的儿子王怜花曾经在荣国府住过一段时间这传闻,吃过不少苦头。
贾珂心道:“无论她是装傻也好,真傻也罢,反正这事我也瞒不过去,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他们。”
只是想起王云梦和贾府的一笔旧账,又想起和贾府是老亲的甄府,就因为王云梦假扮甄三姑娘混进宫去,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心中甚是苦恼,犹豫片刻,正要说话,王怜花已经笑道:“在下家里是经商的,开了几家小店。”
贾母笑道:“原来是这样,看你这孩子的周身气派,倒不像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
贾珂捏了一捏王怜花的手,示意他让自己来解释。
贾珂道:“老太太,其实怜花的母亲,您曾经和她见过面的。”
贾母听别人转述的那个版本里并没有提到王怜花和王云梦的关系,她虽然记得王云梦,却早不记得王云梦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了,此刻听到贾珂这话,心中惊奇,笑道:“当真?我什么时候见过她的?”
贾珂道:“怜花随母姓,他母亲姓王,叫王云梦,就是——”
贾母脸上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说道:“是害了甄家的王云梦?”
贾珂干笑一声,说道:“也不好这么说,甄家被皇上抄家流放,王云梦冒充甄三姑娘进宫只是个引子,真正的罪名是他们贪污了几百万两银子。”
贾母瞪着贾珂,眼中似要冒火来,说道:“你……你……”
她心中又气又恨,一想到王云梦当年将整个京城迷得神魂颠倒,无数人为她欲生欲死,剃度出家的壮举,此刻再看贾珂,倒理解他为什么会对王怜花这般神魂颠倒了。去看王怜花,只见他微微笑着看向自己,笑容十分腼腆,脸上似乎还有惭愧之色,一点也看不出他是王云梦的儿子来。
她半点儿没被王怜花脸上的腼腆笑容迷惑,反而愈发害怕起来,暗道:“他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他是王云梦的儿子,非要想办法让他离开珂小子,不然珂小子非死在他身上。”
贾母脑海中一片混乱,没有半点主意,往往人没有主意的时候,总是想要寄托于神佛,贾母也不例外,她心中那等给贾珠送完殡,就请僧道过来驱妖的念头,愈发坚定起来,只觉得就算王怜花不是狐妖,当年他母亲的事就冒着一股邪气,没准他们母子都是狐妖呢。
贾母打了个呵欠,作出一副很疲惫的样来,说道:“算了,过去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你自己心里有主意就好。我累了,珂儿,珠儿的灵柩如今就停在悦芳园里,你去看看他,然后就回去吧。
你老爷和你大伯这些天来生了场大病,可怜他们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听说你们俩的事,又气得胸口痛,你今天就别去招他们生气了,等过两天再去见他们吧,他们若责怪你,你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贾珂听到这话,心中更是愕然,暗道:“鸳鸯刚刚给我说的那些话,不就是给我提醒,让我一会儿去见贾政的时候小心点么?她一向清楚贾母的心思,既然她跟我说了那些话,贾母刚刚应该没有想过让我今天不要去见贾政了。怎么见到我和怜花,忽然就改变心意,不让我去见贾政了?并且连贾赦都不让我去见?她说贾赦也被这事气得胸口痛,我可不信。”
他一颗心来来回回,思量许久,都想不通贾母态度转变的缘由,只能当贾母是知道王怜花的母亲还和贾府有旧怨后心生不满,兼之看见他和王怜花走到哪里,都十指相扣,一刻也不舍得分开,害怕他们这副亲热的情状,会刺激到贾政,才不让他去拜见贾政。
又因为如果他只去拜见伯父,却不拜见父亲,实在说不过去,索性就两个人都不要去拜见,到时候还能找个其他理由搪塞过去。
换作平时,贾珂可能还会猜猜她的心思,但是现在他精疲力竭,强撑着来荣国府,只为了查清楚杀死贾珠的凶手是什么人,哪会在意这些小事。因此略一思索,得出一个过得去的结论,也就罢了。
贾珂道:“老祖宗说的是。孙儿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珠哥来的,珠哥被汝阳王世子送回来时的模样,孙儿已经听说了,当时送珠哥回来的人有没有说是谁杀死了珠哥?珠哥是怎么死的?家里有没有请仵作过来给珠哥验尸?”
他这一番话又是杀死,又是验尸,屋里好些下人登时吓白了脸,贾母听到这话,想起贾珠的尸体,心中悲痛,油然而生,不自禁流下泪来,啜泣道:“那把珠儿送回家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知道珠儿是谁杀死的他,只知道他是在双岭镇上死的,并且应该是被一种很可怕的毒药杀死的,可是那毒药是什么,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