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之间,王怜花的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他从前一直觉得,无论是谁的生命,都没有自己的生命重要,哪怕他爱贾珂,也一直觉得比起贾珂,他应该是更爱他自己的。可是真到了这一步,他才知道,这天下的事,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只有情愿不情愿。
王怜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腕在空荡荡的镣铐之下,看起来非常的纤细脆弱,仿佛轻轻用力,就能将这双手腕折断了。他双手微微蜷起,幻想着贾珂此刻正握着他的手,眼光中登时流露出怜爱的神色来。等抬起头时,他的眼中已经变得和先前一样,满是略显讥诮的浅浅笑意。
王怜花大笑道:“一派胡言?那倒未必。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既然已经被抓住,也不想费力气帮你们隐瞒什么了,难道大人以为单凭我一人,有这么大的本事灭少林,灭峨眉吗?如果没有人在旁掩护,就算我再精通易容,也做不出一个在京城生活这么多天,始终不曾露出马脚的谢麟来。”
赵让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滚滚流下来,他抓着胡子,恨恨地瞪着王怜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堂之外,已经有人在外面嚷嚷说:“那那封信上说的都是真的了?真的是朝廷派你们来对我们下手的?”
王怜花凝视着赵让,微笑不语。赵让道:“肃静!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朝廷派你去做这事的?”前面这话是对外面围观的人群说的,后面这话是对王怜花说的。
王怜花微微一笑,其实朝廷是否牵连其中,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刚刚执意要问清自己的罪行,只不过是为了确认贾珂不会被牵连其中。他那几桩罪行,盗取天一神水有神水宫作证;灭掉少林派有少林那些明面上被绑架,实则重要人物已经被幕后主使买通的僧人作证;灭掉峨眉派因为峨眉派的人都是被天一神水害死的,作证的还是神水宫。
因此他听到赵让这话,只是淡淡道:“我没有证据,我为什么要留自己做坏事的证据?”
忽然一人在他身后喝道:“王怜花,这些事都不是你做的,明明是别人冤枉你的,你干嘛要认下?”语声急切,颇为恼怒,最后几个字甚至已经破音。
王怜花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头大震,心中又惊又喜,又爱又怕,差点儿以为此刻贾珂就站在他身后,只是心念一转,立马想到这应该是小鱼儿的声音,心中失望,实在难以形容。
他没有说话,但是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大人明鉴,就是这恶贼做的!那天他们闯进宝刹,用迷药将我们迷倒,我少林派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实在不计其数!”
小鱼儿听到这几句语带悲音的话,立马转头去看说话的人,就见二三百名僧人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形容狼狈,满脸血污,伤痕累累,正是少林派弟子。
赵让看到这些僧人,顿觉心惊肉跳,身子发抖,几乎就要从椅子上滑落,摔倒在地上。
他倒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此刻看见苦主找上门来,被他们吓破了胆子。只是无论他心里是真的相信这件事和皇上无关,还是不相信这件事和皇上无关,他都得去相信皇上在这件事上是清白的。
皇上既然是清白的,那么谢麟肚子里的那封信就是假的,谢麟肚子里的那封信既然是假的,那么王怜花也好,这几百名少林派僧人也好,全都是别人用来诬陷皇上的棋子。
这时那些少林僧人停在人群之外,只有几人走到了正对着大堂的位置,一共七人,年纪有大有小。最大的起码有六七十岁,为首一人,高大瘦削,白须飘飘,只是半边脸颊被人削了一大块肉去,露出森森白骨,模样十分骇人,正是少林派方丈玄慈。最小的一人才二十多岁,搀扶着一位受了重伤的老僧,虽然身上僧袍脏污,脸上颇有风尘之色,但明眸皓齿,面若好女,神清骨秀,风度翩翩,正是京中名人,妙僧无花。
玄慈方丈双手合十,深深一礼,神色庄严,朗声说道:“贫僧玄慈,是少林派现任方丈,贫僧无能,险些令这宝刹毁于我手,我等囚困多日,蒙江湖同道出手相助,众人才得以脱困。今日贫僧率众弟子来到京城,就是想要当面问问皇上,我少林派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然引得朝廷对我少林派下此狠手?”
他这话顿时引起群情激愤,在旁围观的众人,无论是江湖人也好,百姓也罢,都开始议论纷纷,有的已经挥着碗大的拳头嚷嚷起来,要朝廷给少林一个公道,给武林一个公道。
赵让尚未回答,忽听大堂之外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方丈大师,你既然要问皇上,又为何要把这话对着赵大人说?你是觉得赵大人能代皇上回答你,还是您老人家年事太高,两眼昏花,竟然把顺天府的府尹,看成是穿着龙袍的天子了?”
这声音也不如何响亮,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众人耳中,众人微一愣神,似乎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会对少林派方丈这般无礼。
玄慈听到这话,连忙双手合十道:“老僧不敢,老僧只是希望能让赵大人帮我少林派把这话传达给皇上。”
王怜花只听了一个字,就认出这人正是他日夜惦念的贾珂。他心中激荡,几欲晕去,细细听贾珂的声音,他应该还没走近,但是声音却清晰的就好像他站在自己身侧说的这话似的,显然他们分开这些日子,他的内力又长进了不少。
他平安无事,王怜花心中喜悦,几乎就要满溢出来,可是一想到幕后主使那狠毒的计划,如今贾珂出现,显然那幕后主使同自己说的是真话,他确实放了贾珂。既然那一句话是真话,其他的话应该也是真话,如果谢麟无罪,那幕后主使定要让贾珂和自己一起千夫所指,身败名裂的。
王怜花想到这里,一时之间,竟恨不得贾珂立刻转身离去,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跪在地上,头也不回,只是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腕上的锁链发出轻轻的响声来。除他以外,其余人全都顺声看去,就见一个十六岁少年穿着一身官服,坐在一匹浑身似火的马上,人极俊美,马极神威,顾盼神飞,见之忘俗。
大堂之中的衙役们疾奔出来,赵让也离开大堂,走到那人马身前,躬身参见,虽然不解人群中已经有了一个贾珂,怎么又来了一个贾珂,但坐在马上的贾珂穿着官服,品级胜过他,他自然得向这位行礼。
赵让因贾珂刚刚出声嘲讽玄慈,知道他多半是皇上派来相助自己解决这事的,心中欢喜,笑道:“贾爵爷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贾珂翻身下马,微微一笑,说道:“皇上他老人家掐指一算,知道今天少林派的苦主不仅会在京城现身,还会说自己想要对他老人家诉苦,就派本官先行一步,过来通知大人一声,让大人稍后再审理此案,皇上和诸位王爷已经动身过来,他们要亲眼看大人审理此案。”
赵让喜道:“是,是,那可好了,爵爷请进。”
贾珂笑着点头,与他一起走进大堂之中,那些衙役已经整理大堂,搬来十数把椅子,预备一会儿给皇上和诸位王爷坐下。贾珂一进大堂,就看见跪在地上的王怜花,他心下一阵抽痛,大步走了过去。赵让心下惊疑,跟在他身后,却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
贾珂见王怜花始终不回头,心念一转,已然明了他为什么会安安静静地跪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他走到王怜花身前,王怜花面上冷若冰霜,贾珂的人虽然站在他的面前,但是他却也不看贾珂一眼,两眼放空,似乎他面前一个人也没有。
贾珂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王怜花微一侧头,避开贾珂的手。他以为自己这么做,贾珂应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哪想到贾珂的手一落空,脸上却忽然一笑,然后他俯下身去,当着众人的面,在王怜花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这一吻这般轻,却也这般重,就好像千斤巨石自九重天上落入水中。王怜花仰起头来,看了贾珂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似嗔似怒,似喜似悲,如船棹轻轻划过水面。
贾珂被他看得差点流下泪来,正想说“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独活了么,只要咱们两个在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还有什么好怕的”,就听到赵让在王怜花身后颤声道:“贾……贾爵爷……您……您这是赶蚊子呢?”
贾珂噗嗤一笑,想着如今暂停审案,王怜花可以不跪,先伸手在他腋下,将他一抱,让他站起身来,然后看向赵让,朗声道:“赵大人,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姓王,名怜花,是本官的恋人,无论是天一神水失窃案,少林派被绑一案,峨眉派被杀一案,龟山一役,还是谢麟被杀一案,和他通通都没有关系。他是被冤枉的。”
赵让见他一副自信满满,胜券在握的模样,以为贾珂是真的有十足的把握,心下一松,脸上也不由多了几分笑影。只是他心里想着王怜花刚刚明明是要认下那封栽赃朝廷的信的,怎么突然又成冤枉的了,因此他心里对贾珂的话隐隐有几分怀疑,面上却不表露出来。
至于贾珂这么堂而皇之的说自己喜欢的人是男人这点,他是完全没想起来应该惊讶的,毕竟就现在这个局面,如果贾珂能把这件事解决了,能帮他保下他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别说贾珂喜欢的是男人,就算贾珂喜欢的是动物,他都会心甘情愿的去搜集一整个围猎场的动物送过去给贾珂宠幸。
宫南燕站在外面,微微笑道:“贾大人,这些事可不是你空口无凭的说一句王怜花是被冤枉的,他就真的是被冤枉的了。我神水宫可以作证,天一神水是被王怜花偷走的,少林派的高僧可以作证,当初袭击宝刹,掳走同门的人中有王怜花,你凭什么说他是清白的?”
贾珂看向赵让,笑眯眯的道:“这人是谁?”
宫南燕脸色一沉,险些气破了肚子。
赵让差点笑出声来,正色道:“贾爵爷,这位是神水宫的弟子。”
贾珂哦了一声,看向宫南燕,很随意的道:“玄慈方丈都在这里等着跟皇上说话,你还不够格和玄慈方丈站在一起,去把你们宫主水母阴姬请过来吧,她不是也已经到京城来了吗?等皇上来了,咱们就在这里,把这些事情一件件的讲清楚了,如何?”
宫南燕脸色微变,没想到贾珂竟然知道水母阴姬已经来京城了,心念一转,很快笑道:“好啊,弟子这就去请宫主过来。”
贾珂看也懒得看她一眼,他握住王怜花的手,觉得他手腕上的镣铐实在碍眼,便松开一只手,用那只手将锁链托住,省得镣铐下坠,磨疼王怜花的手。他凝视着王怜花,王怜花也正凝视着他,他二人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可是在场众人,都双目炯炯的盯着他们,因此这千言万语,尽都流入目光之中,虽然没有言语,但此刻心中欢喜,却是什么时候也比不上的。
等到皇上携诸王过来,众人都去看圣驾的时候,王怜花本来想趁此机会,询问贾珂他的计划是什么,哪想到贾珂也正等着这时候,先王怜花一步,抱着他躲在柱子后面,凑过头去,吻住了他。
王怜花一边吻的几乎无法呼吸,舌头都不是他自己的了,一边艰难的道:“你好歹将你的计划说给我听,以后不有的是时间做这些事么。”
贾珂松开他,看他嘴角湿润,目光迷离,又忍不住凑过去,将他嘴角的银丝吻干净,然后伸手,帮他整理好衣领,笑道:“说真话就好了,你相信我,就算失败了,咱们两个也一起死,你别再自我感动,做那些蠢事了,知不知道。”说完,松开王怜花,走了出去,迎接圣驾。
皇帝来的时候,水母阴姬也已经来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神水宫了。江湖上的人,大多都只听说过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她和神水宫的弟子一样,都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眼睛很大,眉毛很浓,鼻子笔挺而硕大,她站在一群男人之中,却比所有的男人看起来都更有男子气概。
皇帝落座,笑道:“赵让,你继续审吧。”
赵让见这么多人坐在自己身旁,心中底气倍增,低头看向重新跪在地上的王怜花,想要厉声喝问他,可是又碍于贾珂正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于是声音柔和的问道:“王怜花,本官再问你一次,谢将军肚子里的那封信上写的内容可是真的?”
王怜花道:“不是真的。”
赵让道:“天一神水是你偷的吗?”
王怜花悠悠道:“不是,我就小时候去神水宫坐过一次客,除此之外,再没有去过神水宫一次。”
赵让点了点头,道:“请神水宫上来说话。”
水母阴姬带着宫南燕走上了大堂,宫南燕从怀里拿出一只琉璃瓶,瓶中盛着小半瓶水,她朗声道:“大人,王怜花偷偷溜进宫中,偷走天一神水一事,虽然不是弟子亲眼所见,但是弟子等人将他擒获后,弟子亲手从他怀里搜出来了一瓶尚没用完的天一神水,这件事是玄慈方丈和无花大师亲眼所见。
当时弟子们先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王怜花等人囚困少林派的地方,将少林派弟子救了出来,之后我们才发现了王怜花这恶贼的行踪。那时方丈大师、无花大师和弟子一起出手对付这恶贼,这恶贼倒下后,弟子就当着方丈大师和无花大师的面从他的怀里摸出了天一神水,绝没有避开他二人,将神水放进王怜花怀里的机会。
弟子所言句句属实,弟子人微言轻,大人可以不信弟子的话,但是少林在武林中地位超然,方丈大师更是德高望重,他说的话,大人应该会相信吧。”
谢麟留下的那封信上说少林派一事是皇上派人和王怜花勾结所为,因此宫南燕这话明面上是说给赵让听的,实则是说给站在外面的武林同道听的。她说话时,声音很大,吐字也很清,即使是站得很远的人,都能将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话音一落,人群之中立马响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
玄慈方丈在江湖之中威名甚重,人人知道他为人慈和,从不作伪,并且常常施恩于人,不求回报,这些人中,就有几人受过他的恩惠。而无花年纪虽轻,但声望之隆,并不比玄慈方丈差多少,因此听了宫南燕这话,众人都向他二人望过去,十个人中,恐怕只有半个人会怀疑他二人说的话的真伪,其余人对他们说的话都是坚信不疑的。
赵让也知道他二人在江湖的地位,这件案子的特殊就在于这是朝廷首次和武林交锋,这案子的关键不是真相,而是能安抚武林高手的心,让他们相信朝廷对他们并无恶意,可是玄慈方丈和妙僧无花在这些江湖人心中影响太大,他们两个人说一句话,只怕要胜过自己说十句话,哪怕他们没有证据。
赵让心中忐忑,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贾珂,见贾珂微笑点头,方道:”方丈大师,无花大师,她说的可是真的?”
玄慈方丈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当时宫施主确实是当着我们师徒的面,从王施主的怀里找到的天一神水。”
赵让道:“王怜花,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王怜花微笑摇头,道:“假的。”
贾珂道:“赵大人,本官可以作证,即使宫姑娘真的从王怜花的怀里搜出了一瓶天一神水,也是无花大师放进去的。”
无花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的一僵,然后微笑道:“贾大人这是何意?”
贾珂站起身来,走到大堂之中,笑吟吟道:“何意?意思就是本官已经帮阴姬破了这桩天一神水失窃的案子了。皇上,赵大人,我想请一个人上来问话。”
皇帝颔首道:“你叫上来吧。”
贾珂道:“多谢皇上。”说完,却不动身,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有侍卫开路,护送一个少女走了过来。等她走近,众人仔细一看,发现她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容貌秀美,穿着件雪白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银丝带,竟然也是神水宫的弟子。
水母阴姬自现身以来,神态沉稳,目光威严,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可是此刻,她一看见这少女,脸上神色顿时一变,声音也发颤的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女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大步走进顺天府,福了一福,说道:“弟子叫司徒静,是神水宫的弟子,弟子可以作证,天一神水不是王怜花偷的。”
赵让眼睛一亮,心中甚喜,暗道贾珂果真靠谱,笑道:“你凭什么作证这件事?难道你知道偷走天一神水的真凶是谁?”
司徒静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赵让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