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珂的脸色很好,王怜花的脸色却很难看。
他们已经去找过司空摘星,请他把贾珂脸上的易容擦干净,但王怜花的脸色一点也没变,并且他似乎打算一直将这阴沉沉的脸色保持下去。
贾珂和他走在一起,甚至觉得他们两个人变成了没头脑和不高兴。
贾珂虽然不是没头脑,但王怜花却真变成了不高兴。
只有这个时候,贾珂才发现自己能有多么怀念王怜花从前的笑。
哪怕是虚情假意的假笑,还是饱含杀气的微笑。
无论是哪一种笑,都比现在脸上冷冰冰的,一笑也不笑要好。
于是贾珂开始拼命的找话题。
“今天天气真好。”
王怜花不说话。
“唉,你上次不是说这家卖的糖炒栗子很好吃么,来点?”
王怜花看也不看一眼:“没兴趣。”
“你饿不饿,我想起来还没吃午饭呢,在这家饭馆吃吧。我记得你喜欢吃他家的糖醋熘鱼和玉鸭舌掌吧。”
王怜花脚步不停:“不饿。”
贾珂拉住他,讪讪笑道:“我饿了,你陪我吃好不好?”
王怜花面无表情道:“不好,再见。”说完,挣脱贾珂的手,一拱手,就要大步离去,贾珂只好拉住他,跟着他一起走。
贾珂还从没见过王怜花这幅模样,他看起来就好像西门吹雪吹的雪一样,比西门吹雪还要冷十倍,毕竟西门吹雪还会和陆小凤开玩笑,建议他要点火,最好在晚上,从自己放着松香和柴油的库房点火呢。
他手足无措的走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还在生气?”
王怜花仍然没说话。
脸上仍然冷冰冰的,没有丝毫表情。
贾珂道:“我承认,这么做确实冒险了点,但是你也不能不承认,这是最好的办法。要冒充色使进去,打得就是时间差,一旦柴玉关发现不对劲,他可能干脆派个手下去见洪七公,同时自己在旁边偷袭。而如果洪七公没有亲眼看见柴玉关的脸,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和柴玉关动手。”
王怜花冷冷道:“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没有在生你的气。”
贾珂道:“那你现在在生谁的气?”
王怜花冷冷道:“我在生我自己的气。”
贾珂不由一笑,道:“气大伤身,只有傻瓜才会生自己的气。”
王怜花脸上冷冰冰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看起来有点想笑,但是又实在笑不出来,所以他冷笑了一下,道:“你刚刚不还说偶尔生气也挺好的?”
贾珂笑道:“那是因为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你生我的气,还可以把我臭骂一顿,骂完了,我认错,你再生气,这怒气也能消一半了。可是你生自己的气,这怒气没有发泄对象,经久不消,可不就气大伤人了么。”
王怜花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轻轻一笑,笑完了,又重新板起脸孔,斜眼看他,道:“我臭骂你一顿?你不是说自己做的没错吗?我骂你,你就心甘情愿的认错了?”
贾珂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安危,你骂我,我怎么会生气。”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这样关心他的安危?
他忍不住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依稀还能回忆起当时王怜花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手指,去抓他手的感觉。
那样无力,又那样拼尽全力。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友情更荡气回肠的感情,比“朋友”二字更珍贵的字眼。
王怜花道:“真不容易,你总算说了句有良心的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贾珂,好像很不想让贾珂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贾珂笑道:“那么我再说句有良心的话。”
王怜花道:“什么话?”
贾珂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的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气自己这么容易就被色使骗了,气自己这么容易就被色使制服了,还有气我不理你的阻拦去冒险,更气我去冒险的时候,你却无能为力。
可是啊,王公子,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才这么小,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不过输了这一回,下次加倍赢回来就好了,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难道你以为我发现有人当着我的面,把你绑架走后,我就没心没肺,一点感觉都没有么?我虽然也很生自己的气,但是我知道,比起生气,更重要的是调节好心态,想办法找回你,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现在与其生气,还不如想想怎么提高自己,下次再遇见这种事,一定要赢回场子来。”
王怜花默默的听着。
他的脸忽然涨得通红,他不得不承认,贾珂把他每一条生气的原因都说准了。
可是就是因为都说准了,才愈发让他觉得难堪起来,就好像他被脱光了衣服,被人拖到阳光下展览一样。
被人看穿心事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不仅不愉快,简直称得上令人恼怒。
何况这些生气的原因,还涉及到他另一件难堪的心事。
为什么他要那么在意贾珂?
什么狗屁朋友,他王大公子从不需要朋友。
贾珂假扮自己去见柴玉关,对自己来说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
他的母亲这些年处心积虑的四处谋划不就是为了对付柴玉关吗?
他的母亲将他养大,不就是为了让他帮她对付柴玉关吗?
现在有人愿意效劳,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坐享其成,这不是他王大公子最喜欢看见的事吗?
可是为什么当时他眼睁睁的看着贾珂扮成自己的模样,和洪七公离开,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挖了出来似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到底怎么了?
王怜花越听越气,越想越气,气恼之下,他狠狠咬住嘴唇,顿时感到一股腥味自舌尖溢开。
贾珂本来还在微笑,还在说话,见他唇上溢出几滴血珠,讪讪的住了口,道:“我说的话又惹你生气了?”
王怜花没有回答他,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嘴唇上被生生咬破的伤口。
他现在连看也不想看贾珂一眼。
一看见他就烦,不看见他也许也会烦,但王怜花觉得,一定比看见他时心中的烦躁要少。
王怜花抬头,看向贾珂,正准备说几句狠话,好好的伤伤他,让他别跟着自己。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贾珂的嘴唇。
他的下嘴唇紧贴着口腔的地方,同样被牙齿生生咬出来了一道伤口,看起来很深,很深,几乎快要把嘴唇咬穿了,不难想象当时他是怀着什么绝望而焦虑的心情,又要勉强保持冷静,无处发泄,只能去伤害自己。
奇迹般地,王怜花心里一点也不生气了。
不仅不生气了,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至少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能这般挂念他,担心他,在乎他。
王怜花想着,然后道:“我饿了。”
贾珂松了口气,笑了:“你想吃什么?”
王怜花瞧着他被风吹得略显苍白的脸,想起刚才他握自己的手也格外冰凉,道:“今天天气这么冷,不如咱们去吃拨霞供。”
贾珂眨着无知的大眼睛,道:“拨霞供?那是什么?”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道菜虽然做法很简单,但是味道却很好。”
贾珂看着面前的拨霞供,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这道菜的做法可不是很简单么。
这么优美的名字,实际上就是火锅,还是兔肉火锅。
桌子中间掏空,摆着风炉,炉子上安着圆锅,锅里倒水,放入香蕈,倒入酒酱椒料,等水烧开后,放入切成细条的兔肉,肉放入是红色,在热汤中反复波动,肉片色泽变得宛若云霞,因此得名‘拨霞供’。
肉煮熟后,从锅中取出来,放在小碟里,蘸上店家特制的蘸料,另有蒜黄、辣椒油之类的调味料,和拌荠菜、马兰头、虾籽豆腐乳、冬笋炒鸡丝这类配菜,还有一种特制的腌菜,不咸,反而有点甜味。
他看着在乳白色的热汤中翻滚着的肉片,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他透过这些珍珠白的热气,又回到了从前一样。
王怜花就隔着这袅袅升起的珍珠白的热气看他,道:“你怎么不吃?不合口吗?”
贾珂怀念道:“我想喝酒。”
最好是凉凉的啤酒,刚才冰柜里拿出来,绿色的玻璃瓶上还有一层朦胧的水雾。
王怜花叫来店小二,道:“你这里有什么酒?”
那店小二看看贾珂,又看看王怜花,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两位少爷要喝酒?”
贾珂道:“不喝,不喝,你去吧。”
那店小二松了口气,答应着走了。
王怜花奇道:“你刚才不是想喝酒吗?”
贾珂道:“我虽然想,但也只能想想,现在贾瑚刚死,我哪能一身酒气的回去。”
他想到贾瑚,心里又不由难过起来。
因为贾瑚是因为他死的。
可是即使没有他,贾瑚还是会死,因为《红楼梦》开场,贾瑚这个人就已经不存在了。
因此贾珂并没有责怪自己,他把所有的难过,都给了指使独孤伤杀死贾瑚的柴玉关。
王怜花听到贾瑚这个名字,沉默片刻,忽然道:“洪七公能打败柴玉关吗?”
贾珂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王怜花道:“哦?”
贾珂道:“现在江湖上的人都要知道柴玉关当年是诈死了。当年有多少人把武功秘籍,或者全部身家托付给他,这些人虽然死了,但是他们的同门、他们的亲属还活着,知道柴玉关诈死的事,一定都会想办法去找他讨回旧物。至少他在中原再也呆不下去了。”
王怜花道:“而你就安全了。”
贾珂笑道:“至少这几年他一定顾不上你我了。”
王怜花目光闪动,道:“是你,不是我。”
贾珂道:“怎么?”
王怜花道:“狗被逼急了会跳墙,兔子被逼急了会咬人,他要被逼急了,第一个被他拽出来帮他吸引注意力的人,一定就是我。”
贾珂看着王怜花,没有说话。
他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
他是不是也在计算得失?
王怜花心里忽然忐忑起来,偏偏他面上看起来却十分的轻松自在。
他强忍着心里古古怪怪的心情,继续道:“我不妨告诉你实话,当年的衡山一役,是家母和他一起做的,当时他们是恋人,他被江湖人称作‘万家生佛’,人人都当他是急公好义的大善人,而家母却是众人皆知的妖女,家母对他情根深种,甘愿像世上所有平凡女子一样,做个贤妻良母,为他洗手作羹汤,可是他却不敢承认家母的身份。
于是两人一合计,策划了衡山一役,以几百年前纵横天下无敌手的无敌和尚的武功秘籍,吸引了无数江湖名流上山夺宝,而他用自己从前的信誉和交情,哄骗那些人把自己埋藏遗物的地点告诉他,然后他和家母将那些遗物通通挖出来占为己有。
他们本来打算拿着那些秘籍躲到一个幽静地方修炼个十几年,到时候天下再没有人会是他们的对手,可是他却不想要家母和他一起分享这些成果,趁家母不备,将她打成重伤,多亏家母当时武功要胜过他许多,才没死在他手上。但是之后他隐姓埋名,家母寻找他多年,始终找不到他。”
贾珂虽早知道这些事,仍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等他说完,点头道:“令堂扮成甄家姑娘入宫,就是因为听说他现在在皇帝身边当值了。”
王怜花点点头,吃了一片肉,怔怔看着翻滚的汤底,然后说道:“这回他成为众矢之的,一定会想办法祸水东引的,他找不到家母,却能找到我,到时候一定会向旁人公布我的身世,你们这小小的国公府,不知道又会出多少个冤死鬼。”
“所以,本公子这次真要走了。”王怜花好像怕贾珂说什么话似的,一刻不停的抢着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贾珂的心忍不住沉了下来。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贾珂强撑起微笑,道:“可是你要去哪里?”
王怜花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家母早给我写信,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了。”
贾珂道:“真的?”
王怜花道:“当然是真的。”
贾珂道:“你别骗我,你前几天说要走的时候,还说没有信呢。”
王怜花的脸突然红了,他目光飘忽,看向别处,道:“那是因为我那时候并不是真的想走。”
贾珂凝视着他,道:“你确定那封信真的是令堂写给你的吗?别是圈套,我实在放心不下。”
王怜花道:“是她亲手写的,信里还有我们的暗号。”
贾珂仍担忧道:“会不会是有人胁迫她写下来的,好骗你过去。”
王怜花眨了眨眼,好笑道:“我是多么金贵的人,怎么会有人抓到了我母亲,却要用我母亲钓我上钩?”
贾珂忍不住笑笑,是啊,王云梦的价值当然要比现在的王怜花的价值高多了。他实在担心过头了。
他又问道:“那你要去哪?”
王怜花略一迟疑,他看起来倒不像是怕贾珂保守不了秘密,迟疑着不肯告诉他,而像是羞于把这个地名告诉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