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对纸门端坐着,就好像在等待贵客到来,以免侍女开门查看时发现异样。
慢慢的,即将死去这?个事实,再度占据了慈郎的心。
一无所有、一文不名的死去。
他不会有墓碑,人们发现他的尸体,会拉到吉原附近的净闲寺草草埋葬,没有人知道这?个尸体名叫慈郎。
他很难过,也非常的害怕。
但是他不能逃走。
将他带到世上的,他用命偿还了。
如果神明能够听到他的愿望,他希望下?辈子能够回报那位救过他的少年武士,做佣人也好做车夫也好,一辈子为恩人效劳。
悲伤让慈郎没有发现整个松月屋都陷入了异常的安静,等他察觉时,他陷入困惑,但立刻惊恐起来。
他听到仓促的脚步声,老板提醒似的高喊:“月姬,月姬,幕府的大人指名!”
幕府的大人?得罪了幕府的大人,就不是死那么简单了!
慈郎更是惊恐,拼命去咬口中的糖球,但越急越乱,糖球一直滑走,外?层还很硬,就是咬不破。
他急得想把糖球吐出来砸开时,门被老板殷勤地推开了,老板匍匐在地:“您请。”
那是一个短发的高大男人,年轻英俊,身穿黑色和服。
是他?!
男人不在乎地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关上了门。
纸门相合的声音惊醒了慈郎。
最终,神还是听到了他的愿望。
他忽然意识到,想速死,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奋力将糖球吞下?去。
慈郎望着男人,幸福地浅笑起来。
然后他用力将糖球往下?吞——
男人眉心微挑,快步上前,一手掐住慈郎的喉咙,一手抓住慈郎发髻猛地后扯,发饰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后仰到一定程度人就不得不张开嘴,男人迅速将糖球取了出来。
漂亮而致命的糖球,在男人修长的手指中,慈郎下意识伸手去抢,被男人冷漠地看了一眼,整个人僵住。
他没能吞下?糖球。
他没能死掉。
恩人肯定不记得他,恩人会因为发现他是男人而厌恶他,恩人会把老板叫进来斥责,然后他会被佣人们绑起来拖到后院,他们会在他的嘴里塞上布条,他们会打死他。或者更糟,恩人是幕府的大人,被简单打死或许都是慈郎的奢望。
随便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恩人即将看到他令人恶心的身体?为什么偏偏是恩人即将对他露出厌恶的眼神?为什么他没能死掉?他怎么如此无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男人将糖球投入金鱼缸中,将沾了糖渍的手指,冷漠地在慈郎身前巨大的腰带蝶结上擦了擦。
然后男人低头看向慈郎,平静道:“你还是这么爱哭啊?”
?
慈郎猛地看向男人,泪水让他视线不清,他眨了两下眼睛,让泪水不再阻碍视线,然后他正对上恩人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厌恶,只有平静,一如记忆中那个斩杀无赖的少年武士。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幸运。
慈郎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仿佛病入膏肓。
“您竟然记得……”
慈郎没能把话说完。
他昏过去了。
男人平静地抱起他,走到门边,他抬脚对着门轻轻一踢,立刻有人为他开门。
“竹屋,付钱。”
凭着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男人从吉原带走了花魁月姬。
这?个男人,是幕府天才重臣,也是华族伊集院家的新任家主,伊集院和臣。
*
慈郎正做着一个做了无数次的美梦。
是他十三岁那年,逃离吉原的半日经历。
身穿佣人衣服的他,心惊胆战地在守卫眼前离开了吉原,他如饥似渴地看着吉原外?的世界,即使这?附近只是一些农田。
漫无目的乱走的他,看到两个无赖在推搡一个老人,嘴里嚷嚷着,“借两个钱花花,这?么小气干什么?”“我们可是武士,不给?钱就杀了你,也没人管得着”,老人给他们跪下?磕头,他们还是不放过。
慈郎上前阻拦,和两个无赖争执时,老人趁机跑走了,两个无赖很生气,问他要钱,慈郎没有钱,招来追打,被追掉下?河后,他们发现了慈郎的伪装。
他们抓住慈郎,粗鲁地洗干净慈郎的脸,发现慈郎的真容,立刻升起了不一样的歹心。
两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不是少年可以挣脱的。
就在慈郎绝望之际,忽然看见红色的水柱。
无赖们倒在地上,慈郎看到一个留着奇怪短发的少年武士。
身为花魁的儿子,眼前这?位少年武士,却是慈郎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即使对方长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少年武士把长刀抛给?了其他人,有人拿出雪白的布擦拭长刀,然后才将长刀入鞘,慈郎想老板看到如此浪费好布一定会气到大叫。
这?时,慈郎才意识到,两个无赖一动不动。
“他们怎么了?”慈郎没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声。
“他们死了。”
死了?
站在两个无赖旁边的慈郎,吓得跳了起来,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衣服湿透了,而且刚才被拉开衣襟,还没穿好,慌张的慈郎赶紧远离两个无赖,然后背过身去,把有些拉破的衣襟合拢。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那个少年武士,他没有走太近,鞠躬道:“谢谢您。”
“哦。”
听到少年武士的简短回应,慈郎站直了之后,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可以离开了,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外面世界是如何做事的,这?是一种比刚才被无赖制住还要深刻的恐惧,他僵在原地不敢动。
“把马牵来。”少年武士向他走来时说,慈郎注意到对方的声音很好听。
马?他还从来没见过马呢。
慈郎好奇着,直到他发现少年武士打量着自己,慈郎知道自己衣服又?湿又破,顿时羞窘起来。
“我、小的,该走了。”慈郎发现自己习惯性用了女性自称,慌忙改口。
“我救了你,”少年武士冷漠地说,“你该听我的。”
是这样的吗?
好像应该是这样的。
慈郎无法反驳。
于是他被少年武士拽上马,经过一段晕头转向的骑行,到了一间是松月屋好几倍的庞大宅院,少年武士将他抱下马后,他被给予了一套衣服和热水桶,慈郎的推辞被无视。
他沐浴时,听到窗外?有侍女闲聊,说起“大人可是混血,我听说,他的曾祖母是因国人”,慈郎猜她们说的是少年武士,他不知道因国在哪里,但应该很远很远吧。那样的人,果然和他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等慈郎换了衣服,少年武士还问他饿不饿,虽然其实很饿,但他回答说不饿。
然后少年武士又将他拉上马,这?一次,慈郎安心了些,注意到少年武士也换了衣服,然后后知后觉注意到少年武士一只手控制缰绳,一只手揽着他的腰。
即使每日目睹客人与游女亲密,慈郎还是第一次被人揽着腰,耳朵都红了。
“送你回去,”少年武士说。
“谢谢您,”慈郎被打断思绪,感激地说。
这?次,或许是骑得较慢,慈郎感受到了骑马的乐趣。
还是有不少人骑马跟在他们后面,慈郎猜测这?些都是少年武士的手下?。
他壮着胆子,向后倾一点,小声问:“马,这?个马,我可以摸摸它吗?”
长长的鬃毛,看上去好好摸。
“嗯。”
得到少年武士的允许,慈郎立刻把手伸向前,摸了摸,啊,有点失望,慈郎收回手。
“如何?”
听到问话,慈郎下意识就回答了:“没有猫毛好摸。”
然后他被自己的大胆吓到,立刻道歉:“对不起!我、小的,不是……”
“确实如此,”少年武士打断他,这?样说道。
真是位善良仁慈的大人啊,慈郎不禁松了口气,但在心底教训起自己来。
接下来,慈郎规规矩矩的,不敢再造次。
直到他看到,一片美丽的花田。
“那是什么?”慈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花朵,下?意识屏住呼吸问。
吉原没有这?样夺目耀眼的花朵。
那里的花,都有纤细的枝条,花刺都被剪去,适合插瓶,适合被美人执在手中、咬在口中。
少年武士说了什么慈郎完全听不懂的奇怪语言,顿了顿,慈郎抬头看向对方,对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使用了不同语言,眉心微挑,再次给慈郎解释:“向日葵,花盘中央剥出来的花籽,经过炒制就是瓜子。”
居然会变成瓜子?
怎么会有东西,这?么好看,又?这?么好吃?
“我能下去看一眼吗?”慈郎不知道心中激动为何,却忍不住请求。
少年武士没有说话,但轻巧地调整了策马方向,到了田边,翻身下?马,然后将慈郎抱了下?来。
他们走入花田。
这?是慈郎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美景。
他身边是一株又一株怒放的花朵,几乎要迷失在这高大的花丛中,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鲜活颜色,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生命力,他想哭,然后就真的流泪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和这?些花住在一起。
外?面的世界有向日葵,那么,即使他如此恐惧,外?面的世界也一定是比吉原好得多的地方。
可是他必须回去。
天就要黑了。
他擦干净眼泪,深深地看了一眼花田,才回头:“谢谢您,我们走吧。”
少年武士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什么,然后问:“你真的要回吉原?你可以不回去。”
慈郎瞠目结舌。
他不知道少年武士是怎么知道的,他立刻恐慌起来,他开始害怕连累母亲,他想他应该立刻逃跑,但是等他意识到少年武士话语中的意思,他惊讶地看向对方。
慈郎突然意识到,尽管少年武士救了他,但年纪也不大。大概对方并不清楚吉原是什么地方,所以才以为他可以不回去。
他心底涌起一阵暖流,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人,很温柔的好人。
“我的母亲在吉原,我不能背叛她。”慈郎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吉原……是我的家。”
于是少年武士将他送到吉原附近,并指点慈郎现在藏起来,等到黄昏,那时进吉原的客人最多,再混进去。
慈郎万分感激地鞠躬告别,转身后一直向前走,根本不敢往后看。
他害怕……
慈郎猛地睁开眼。
好软的床,这?是哪?三途川的河底吗?
不对,他好像没有死。
有人正抱着他!
慈郎顿时惊恐万分,他转过头,看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梦里的那个人。
应该说,是已经长大的那个人。
男人睁开眼,那眼神太过平静,就好像他之前根本不是在睡觉,让慈郎也平静了下?来。
“您,大人,谢谢,您……先放开我吧?”慈郎小心地看着男人英俊的脸。
“我救了你,”男人冷淡地说,“你该听我的。”
又?是这句话。
但事实上确实如此,而且男人不止救了他一次,面对男人的威势气场,慈郎选择闭嘴点头。
然后,男人将他抱得更紧,像是圈着猎物的大猫,慈郎屏住呼吸不敢动。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拥抱是这么温暖舒适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全是问号,慈郎却忽然安心起来,仿佛明天被抓回去打死都不要紧了。
他自以为隐蔽地朝男人怀里挨得更近,就像是寒风中被人抱起的流浪小狗。
这?间卧室窗外?,种满了向日葵。
此刻,慈郎还不知道。
他会知道的。
那个人将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原本计划是最后写的番外,但是卡文没有道理可讲。
下个番外:和臣视角的十三岁记忆,或许混合日常秀恩爱
第三个还没想好
新文六月十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