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预感到了什么,用力一甩头,想要挣脱这?段记忆,那觥筹交错的除夕夜宴让他毛骨悚然,他竟一时本能地不想回想。
然而?可怕的记忆却早已经埋伏在他识海深处,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丹离在酒里下的药叫“千岁”,取意?“一梦千年”。据说只要一滴,滴在护城河里,顺着上游往下走,能让全城的人?醉上整整三天。
相传,世上只剩三滴“千岁”,那一晚,全下在了人?皇的三杯酒里。
天魔剑被高?山王用所谓“秘法”一寸一寸敲碎的时候,盛灵渊被困“千岁”梦魇中。
但这?不代表他听不见。
他从小与天魔剑心神相连,剑的五官六感,就是他的五官六感。不过自从盛灵渊成年后?,天魔剑似乎也长了些本事和脾气,一人?一剑朝夕相处,拌嘴吵架总难免,有时半句话不对付,就谁也不理谁了,气得狠的那一边会单方面地“关上”自己的念头,不让对方听见自己在想什么。
可大概是剑灵一直偷懒,不肯好好修炼的缘故,他始终无?法单方面地向盛灵渊“关闭”自己的感官……直到那天。
那是剑灵第一次完全切断了人?剑之间的触觉联系,吝啬极了,不想把断剑之痛分给?他一点。
然而?触觉与痛觉没?了,视力与听觉仍在,盛灵渊依然能“听见”,能“看见”,他像个被禁锢在累赘皮囊里的囚徒,拼命地挣扎,找不到出路。
他感觉不到四分五裂是什么滋味,可那秘铁落下时,锤断的仿佛是他的肝肠和脊背。
“别听……灵渊,别看……我跟你说点……说点别的……砸了剑身?不一定是坏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游历四方,不带你去……反正你日理万机……”
“我还想自己尝尝世上的声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头了,有一点滋味,你都要嫌东嫌西?嫌古怪……你这?人?……你这?人?就配得吃干饭……喝白?水……”
天魔诞生的时候,以八十一条人?族顶尖高?手的命为祭,将第一次平渊之战中死在赤渊深处的不灭之怨封在了幼小的天魔身?上。
此后?每一夜,从子夜之交到黎明破晓,幼童和他的剑都会受无?限煎熬与焚烧之苦,他们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不断地挣扎,才能维持一线清明,不至于被那些没?有理智的阴灵们蚕食鲸吞。
只有在这?反复的磋磨和淬炼里活下来的,才能成为真正镇压群魔的人?皇。
这?让盛灵渊的童年颠沛流离,也无?比孱弱。上千个夜晚里,人?和剑都是听着对方的声音和气息熬过的。
而?那熟悉的气息就要消失了。
天魔剑从剑尖一直折到剑尾。
盛灵渊在意?识深处,第一次看见了剑灵。
大概原身?是雀鸟的缘故,剑灵有翅,他被一双巨大的翅膀裹着,烈火加身?,看不清形容,只依稀有个轮廓,那身?形还是少年单薄稚拙的样子,他真是长不大啊,二十多岁,倘是人?,都该及冠成家?了吧。
盛灵渊拼命想抱住那团火,看一眼他的脸,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人?就在他眼前?化为灰烬。
那一瞬间,盛灵渊的神魂冲破了肉/体的极限,竟从三滴“千岁”中挣扎起来,四肢不听使唤,无?数侍从按着他。
他眼睛里似乎着着能焚毁一切的业火,往寝殿外爬去。
天魔剑灵消失在他识海深处,微弱的声音仍在响,似乎还有未竟的话:“灵渊,我……”
然而?他们连这?也不肯留给?他,高?山王最后?一锤落下,剑灵就此没?有了后?文。
剑身?剧震,轰鸣不止,刹那间,那冷铁竟通红如火。手持秘铁的微煜王骇然,手一哆嗦,最后?一片剑身?飞溅起来,上有剑铭。
剑铭为“彤”。
毁天灭地的天魔剑,剑铭一点也不威风。
共享的视野彻底黑下去了,盛灵渊的左眼再?看不见剑灵眼里的世界,他伸手去抓自己的眼睛,左右连忙大呼小叫地按住他的手,于是除了眼角一块血肉,他什么都没?抓住。
宣玑拼命挣脱了记忆,落回现实,染上血色的眼睛看向盛灵渊。
盛灵渊方才嘲讽微煜王,脸上笑意?未消,眼角水滴形的小小凹痕仍在,碰到宣玑的目光,他却十分莫名其妙,完全没?领会对方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小妖今天很不正常。
宣玑觉得自己的心从胸口一路往下沉,沉到脚下,沉入冰冷的海底……那人?不记得他了。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敏锐如刀锋的陛下,对他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对了,宣玑想起来,天魔剑断的时候度陵宫还没?修好,按照历史推断,陛下那会才二十来岁,他断成了一把废铁,陛下还有半辈子翻云覆雨的执政生涯。一路打怪升级,干死了所有政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一把被砸断的剑……对陛下来说,可能就像一件被扯破的旧衣服吧,只是皇权被冒犯的证据,等他用血捍卫了传国玉玺,那些破烂也就没?资格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了。
电闪雷鸣的海面上,高?山童尸们飞快地变换着位置结阵,冷不防地就会变成一道剑影,从水下、船边、各种刁钻的地方冒出来,险恶地射向盛灵渊,好像一百零八个活动的暗箭机关。盛灵渊静静地看着那些穿不透他护身?黑雾的刀剑嘶哑尖叫着弹开。高?山王毁了他的剑,他灭了高?山人?全族,可能是觉得恩怨两清,死后?三千年再?逢故人?,他脸上如平湖止水,不见一点波澜。
“天魔剑可并?非凡铁。”那些原本齐声说话的童尸又变成了一人?一句,有的清脆、有的绵软,有的带着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沙哑,高?低起伏,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它要浸在最浓稠的鲛人?血里泡,然后?在几处‘关窍’上打上钢钻。”
说话间,十七八条童尸同时化成刀剑,几乎织就了一张网,压向船顶。
张昭眼疾手快地按停了一秒,快艇快开飞了,从群尸中间硬撞出一条路,那“剑网”险伶伶地落空,砸出了一大片水花。
“你知道吗?最有灵性的剑才有‘关窍’,像人?的七窍,那是它的要害,代表它是活的,要最有经验的炼器大师才能找得到。想毁掉一把剑,就要把这?些要害钉穿,打得透透的,再?用高?山人?秘铁铸造的锤,加上千斤的重量往下砸。越好的剑,砸出来的音色越好,有的清越,有的低回,我最爱那声……天魔剑是极品中的极品,秘铁锤砸上去的时候……啧,那声音又浑厚又缠绵,就跟带着悲声似的。陛下,听说您是音律大家?,可惜当时没?听见,要不然,还能请您品评一二。”
盛灵渊不为所动,甚至“噗嗤”一笑:“朕行伍出身?,一届粗人?,不过会几首不知哪里听来的乡野小调罢了,高?山王见笑了。”
一具藏在船尾的童尸化作刀光,在他说话间,猝不及防地从后?面飞过来,直捅向他后?背。
谷月汐:“小心!”
盛灵渊头也不回,从兜里抽出那把路上随便?削的竹笛,反手一架,竹笛被削成两半,那道刀光变回童尸,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不等它站稳,盛灵渊手腕一翻,一气呵成地将削尖的竹笛钉上了童尸的天灵盖。
“朕俗得很,非要品评,朕倒最爱听百姓家?里烹羊宰牛的动静,”盛灵渊“手起笛落”,三言两语的功夫,已经在童尸身?上戳了七个洞,“逢年过节,一刀下去便?见了血,只是农家?的刀总是不够快,一刀常常不毙命,那畜生还在嚎,热腾腾的血能直接入口,片下来炖上一锅,大伙分而?食之,一看就是个喜庆的丰年。”
竹笛“啪”一下折了,那童尸狠狠地一颤,不动了,小小的四肢开始萎缩,竟变成了一把模样古朴的弯刀,弹起来削断了木偶女一缕头发。
木偶女惊叫着缩头:“这?到底是人?是刀?”
旁边有一人?哑声说:“是人?,也是刀……这?些尸体就是刀剑灵。”
木偶女循声望去,见宣玑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个宣主任方才随快艇一摇晃,突然像什么病发作了似的,撑在船边半晌没?言语。
作为“鸟系”,海上作战划水无?可厚非,场中唯一一位后?勤在这?风雨飘摇的快艇上终于扮演了他应有的角色——拉拉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