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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2 / 2)


宣玑把剑裹好,问:“怎么样了?”

“现在阴沉祭文都消失了,我们没找到毕春生的尸骨。”

“有伤亡吗?”

“赤渊这边现场外勤重伤了六个,其他都是轻伤,没死人是不幸中的万幸。”

“楼塌的时候有个小孩离得比较近,我把他扔出去了,人没事吧?”

“嗯,以为你舍己救他牺牲了,崩溃得不行,打了一针镇定才放倒,在你隔壁病房躺着。”

“不好,”宣玑嘬了一下牙花子,“等他醒了我得躲他远点,省得他见本人英俊潇洒,再非得以身相许,”

肖征直眉楞眼地看着他,木着脸没笑,也没拿白眼翻他这句不合时宜的贫嘴,从怀里摸出烟盒,烦躁地摩挲了两把,又想起医院不让抽烟,坐立不安地塞了回去。

宣玑察言观色,不开玩笑了,一抬手,一枚硬币从他掌心飞了出去,在单人的病房门上画了个“止”字,又伸长胳膊推开了病床边的窗户:“没人进来,抽吧——老肖,你没事吧?”

肖征往宣玑怀里扔了盒烟,这两位素质奇差,各自在病房里喷云吐雾起来,屋里瞬间升腾起满满的人间愁苦。

“被我们射杀的季清晨——就是那个小胡子——是个普通人,”肖征说,“因为感染蝴蝶,表现出一些异常能量特征,所以他躲不开秘银子弹。昨天他虽然已经被蝴蝶完全控制,但本人还活着,真正的死因是被子弹击中。”

宣玑张了张嘴——因判断失误造成普通人死亡,这事弄不好是严重渎职。

“扣了我两分……没什么,扣完我都还有十一分,我以后又不出外勤,估计直接指挥战斗的机会也不多,够用了。”肖征倦意很浓地摆摆手,“最讽刺的是,我昨天在全弄错了的情况下,忍着煎熬下令‘牺牲’毕春生,确保在子夜之交前击毙季清晨,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最大限度降低损失’的正确命令,成了条免责理由……再加上镜花水月蝶这事一爆出来,显得其他事都不算事了,所以只是留职察看。”

肖征像是跟什么较劲似的,皱着眉狠吸了两口,烟纸轻轻地“滋滋”作响,然后他吐出了一口杂乱无章的白烟,继续说:“如果有普通人目击异能事件,我们要消去目击者的记忆,一般是用仪器和药,不过或多或少都有点伤害。毕春生以前做外勤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救下普通人,从来不让善后科上,都是用自己的特能亲自改记忆。她的精神系特能比仪器温和很多,就是花时间,麻烦……但她可能不嫌麻烦吧。我觉得这些不是她分内的活,反而是她最喜欢干的。”

这是她的信仰,是她曾经一切坚守的意义。

宣玑盘腿坐在病床上,叼着烟没吭声,单是听。他把病床床头上一束鲜花扒了,窸窸窣窣地用塑料包装纸折了个简易烟灰缸,扔到俩人中间。

“那些被她救过的人,修改好了记忆,后来都跟她保持了长期的联系。毕春生专门给这些人做了一个通讯录,那个通讯录……那个……”

肖征努力了几次,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宣玑弹掉烟灰,淡淡地开口打断他:“通讯录上的人,都已经成了被蝴蝶操控的行尸走肉了,是吧?”

肖征沉郁的情绪被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掐断,不由得顿了顿。

“不难猜,”宣玑略有些事不关己地耸耸肩,“她把蝴蝶卵传播出去的?”

“她把掺了蝴蝶卵的食物当礼物寄出去,然后发语音,嘱咐对方说东西保质期短,要尽快吃,语音里掺着她的特能。那些人都是被她的特能修改过记忆的,又信任她,格外容易受暗示,即使是本来不爱吃的东西,听见这条语音,也会立刻打开尝一尝。等这些人彻底被蝴蝶感染,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后,她就会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真相。”

诸多幻象破灭,受害人明白过来,自己是无缘无故被最信任的人杀害的。

由此产生的极大怨愤,都会成为阴沉祭的养料。

宣玑想起毕春生那张五官渐次融化的空白面孔:“她这种语言特能,是不是对镜花水月蝶也有作用?”

“是,人有自己的情绪和本能,如果目标本身很防备、有敌意,就会影响精神系特能的效果,但镜花水月蝶没有‘想法’,也没有情绪,它只是根据外部信息来操控宿主的身体,比人类更容易受精神系的特能影响。古修科甚至认为,镜花水月蝶可能最早就是某些不怀好意的精神系的工具。”

宣玑叹了口气:“难怪她能控制那男孩用阴沉祭文写字。”

肖征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们找到她家人尸体的时候,尸体都静悄悄的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体已经腐烂了,墙上、地上都是血迹写的祭文,祭文掩过了尸臭,邻居都没发现。她爱人因为被蝴蝶寄生过,尸体没有烂……可能是他的头被劈开的时候,凶手太激动了,毛衣都被撕开了一角。”

宣玑叼着烟,含糊地问:“那毛衣是海藻绿色的吗?”

肖征没听清:“什么?”

宣玑有些疲倦地摇摇头。

“她儿子和母亲都在各自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被子,她爱人的尸体在主卧,旁边还有躺过的痕迹。从那时候……也可能从八年前开始,她就疯了。”

八年来,她活在惴惴不安的噩梦里,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身边的亲人是虚假的行尸走肉。直到她在父亲的尸体上发现寄生的蝴蝶。

噩梦成了真,她大概就再也没法分清幻觉和真实了。生死相托的战友原来都是幕后黑手,那么她曾经决定为之奋斗终身的东西,岂不是一场荒谬的骗局么?

当她疯狂之下敲开了所有亲人的头颅,却发现她母亲和儿子没有被寄生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呢?

这地下火狱,到底可有多少层啊?要掉到哪一层,声音才能被徘徊在地下的恶鬼听见呢?

好一会,两人都没出声,直到各自的烟都烧到了底,宣玑才又想起了什么,问:“那个被蝴蝶寄生的小孩呢?活着吗?”

“嗯,低温手术成功了,过一阵应该就能恢复正常吧。取出来的蝴蝶我们隔离了,”肖征说,“不过这事瞒不住了,异控局成立以来最大的丑闻……可能这就是她的目的。黄局已经被上面叫走了,现在都还没回来。”

宣玑:“那小男孩和最后一个祭品也是毕春生救过的人吗?”

“不是,”肖征摇摇头,“这俩人以前跟毕春生、跟异控局都没什么交集,互相也不认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东川人,可毕春生也从来没去过东川,所以这事真还挺奇怪的,调查组正在深挖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另外,寄生的蝴蝶是哪来的,毕春生又是怎么知道阴沉祭这种邪术的……这些目前都不清楚。”

宣玑捻灭了烟,掀起眼皮:“我本来以为毕春生是因为她的特能才选择退到善后科,其实不是,对吧,老肖?”

肖征一震。

“这也不难猜。”宣玑上挑的眼皮上勾出一双冷淡的双眼皮折痕,百无聊赖似的,他把不小心抖落的烟灰一片一片地捏起来,丢在塑料纸折的“烟灰缸”里,动作很缓,话也说得很慢,“合谋用镜花水月蝶操纵死亡率的,应该就是善后科里我的那位前任吧?”

肖征没吭声,默认了。

“你知道善后科水深,又苦于插不进手,所以千方百计地弄来我这条外来‘鲶鱼’,想借机撞破善后科的生态。我这人怕麻烦怕得要命,要是事先让我知道,这是个‘钱少事多满地雷’的岗位,我肯定早背着一身卡债跑回老家了,所以你只字未提,打算先把我骗来再说……老肖啊,烟尘过眼、知己无人,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北漂青年,这么多年统共没几个朋友,你就这么坑我,你对得起我吗?太伤人心了吧。”

肖征哑口无言,对上宣玑的目光。

宣玑的眼睛依旧笑盈盈的,可是仔细看,那满满的笑意却只是累赘地挂在一双卧蚕上,他的眼睛长得年轻而明亮,却因为挂的笑太沉,带了点奇异的疲惫感。那一瞬间,肖征忽然发现宣玑这个人就像他的笑容——诚意到位,毫无灵魂,四海之内皆兄弟,他和兄弟不交心。

宣玑平时随和得很,脾气棱角都收敛在资深社畜的分寸下,好像没什么原则底线,直到肖征被他露出来疏离刺了一下,才发现他拒人千里的边界。

“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人能信了。”肖征有些狼狈地说,“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履历上也有‘蝴蝶的阴影’……”

宣玑笑了笑,心说:“还用得着怀疑么?”

要是大家都混得很惨,只有个别人运气很好的样子,那里面大概率是有问题的。

肖征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他家境优越,更难得的是家庭和睦,没有什么狗屁倒灶的“豪门恩怨”,又是独生子,从小万千宠爱于一身,家人知道他的特殊后,非但不把他当怪胎,反而以他为荣。肖征十八岁就正式进入异控局,一边念本科,一边在安全部参训,毕业以后直接进了“三特”之一的雷霆,升官如乘风,到如今,这青年才俊已经进入了特能人官方组织的权力核心……

然后三观碎成了渣。

“得啦,肖天骄,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就你没挨过,也该给你补上了。你这个级别,‘留职察看’基本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事的,”宣玑说,“至于那什么蝴蝶的事,你以前既然完全不知情,以后也不用想太多,人么,难得糊涂,这些薛定谔的真相不要太纠结——毕春生还不是前车之鉴吗?”

人的命运和历史一样,也属于“二级混沌系统”,是因果交缠的。

假如毕春生不反复疑神疑鬼那些事,她就不会被自己的精神系特能闹成半疯,当然也不会亵渎尸体,打开她父亲的颅骨。她会以英雄的身份光荣退休,去跳广场舞、去旅游,逢年过节回局里给小青年们讲讲课。她的丈夫虽然已经是三十年前留下的虚影,但母亲和儿子至少是活人。

浮生若幻,人也好,蝴蝶也好,谁还能比谁真实到哪去?

肖征没听进去这不咸不淡的安慰,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我不明白,归根到底,为什么会有‘十五人红线’这种吃人的规定?”

凭什么特能人就在这个社会上见不得光?凭什么他们就得以保护普通人为第一原则?

凭什么遇到危险的时候,特能人就是要被牺牲舍弃的?

特能人比谁低人一等么?特能人的命合该打折贱卖吗?

宣玑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右手食指,原来有戒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道白圈,他没打断肖征宣泄,手很巧地把塑料烟灰缸变了个形,将烟灰和烟蒂裹在中间,外圈折了朵怪模怪样的花,抬手别在肖主任的外套上,这才说:“永安西山是自然保护区。”

肖征一呆:“什么……”

“往南二十里,也就是总局邻居,就是西山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保护中心’四周有护栏,野生动物要是老老实实地在里面‘被保护’,就是有吃有喝的‘人类好朋友’,要是挣脱约束在外面乱跑,那……不好意思了,‘朋友’,轻则放倒、重则击毙。”宣玑从病床上下来,半身不遂似的活动了一下,俯身夹起他的重剑,往病房门口晃去,“异控局就是保护中心,‘十五人红线’就是谁也不能跨过的护栏之一,征啊,你老大不小的一个人,怎么连这都不明白?所以我一条伪装成流浪犬的野狼,真是只想随便混口剩饭吃,实在不想跟你们瞎搀和。”

肖征以为他要当场撂挑子跑路,倏地站了起来:“等等,你去哪?”

“吁——淡定,我暂时没打算辞职,那阴沉祭召出的魔头可能和我家有点渊源,我回趟老家差点资料去,请假一周哈,肖主任。”宣玑一手拉开病房门,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肖征说,“记得赔我手机,还有,坑了我,得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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