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熙十一年腊月初八,大庆开国陛下冷枭言驾崩。
之后便是忙忙碌碌的新帝登基,国丧,为先帝定下谥号庙号。待先帝葬入皇陵,已是第二年的正月了。
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其余先帝妃嫔皆送入太庙。十岁的冷乐康坐在龙椅上还有些懵懂,被封为梁王的冷青云便站在丞相身后冲他笑。
三叩九拜,年号新庆。
陈蕴玉坐在敬砚姝身边,竟是难得的有些局促。她本以为自己能子凭母贵封个皇贵太妃之类,往后在延福宫养老。或是等梁王就藩的时候跟着去当王太后,日后也好逍遥快活。
谁知敬砚姝竟提出什么“母后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的说法,还将她从后宫拉到前朝。透过珠帘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底下朝臣的面孔,包括她亲爹,这会儿也得恭恭敬敬给她磕头。
好吧,虽然他爹七情上脸磕的并不是她,而是龙椅上的他外孙她儿子,不过也没差,谁让她们垂帘的位置就在龙椅正后头呢。
第一次上朝的内容乏善可陈,大约便是丞相与国师轮番向陛下讲解先帝的安葬问题以及介绍朝廷的大体布置。实则东宫僚属本就是朝堂上同一套班子,这四五年里早就习惯了给老板汇报工作,他们说的顺嘴,冷乐康听着也不觉得晦涩难懂。
只是不妨陈太尉——哦,这会儿该称为太保——非要作妖,在廷议快结束时突然出列:“陛下今年也十岁了,不知皇太后可想好何时给陛下相看皇后?”
他问的是陈太后,毕竟是早就给女儿通了气。于他的想法也简单,陛下不应该掌控在后宫——尤其是敬太后手中,等皇帝亲政,儿媳妇听话,陈太后可不就比敬太后更胜一筹?
生怕陈太后说服不了敬太后,他还主动在廷议上发难,便是想靠着满朝文武将这事儿定下来。他哪里知道陈蕴玉一早儿就把他给卖了,敬砚姝眼角一挑,说出的话便有几分诛心:“陈太保说起来也是先帝手里提拔上来的,如今先帝新丧尚未出百日热孝,你就关心起陛下的婚事来,本宫可真不知道你居心何在,又将先帝置于何地!”
陈太保一梗。
冷乐康和亲爹的关系不差,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外公也没什么好感,顺着母后的意思往下接:“朕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虽是各家之言百花齐放,可都说百善孝为先,总不好学了这几年,反倒当个不肖子孙。且师傅们也说,朕是天下表率,若是连朕都不受孝道,岂不是给天下百姓做个坏样儿?”
眼看下头礼部尚书连连点头,冷乐康索性点了他的名:“孝经朕背的算熟,也知道父丧需守孝三年。朕身份特殊,不好结庐而居日夜哀毁,但这三年父孝,朕还是得守的吧?”
礼部尚书出来行礼:“陛下仁孝,臣敬佩,不敢有二话。”
读书人家的头头都出来说话,其余大人更不好说陛下守孝不对。且更多人还是觉得陈家操之过急,哪怕当面不说,背地里少不得刺几句。
丞相刻意指引:“陈太保是陛下亲外公,与咱们这些外人到底不同。”
其他大人侧目:这会儿就仗着外戚的身份指手画脚,连张丞相都要避其锋芒,若是真让陈家夺得陛下亲近,借机大权在握,他们还有什么活路?
不出意外的,陈家在朝堂上开始被排挤和边缘化,甚至有几位心机的,扯了几桩侵占田产的小案子试探到陛下御前。
陛下并不偏袒,反而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朕当严于律己,陈家是朕亲戚,更应为朕分忧,而不是伺机侵扰百姓。”
说罢就下令严查,虽未对陈家伤筋动骨,可态度却让朝臣看明白了:陛下——或者说他背后的两宫太后,对陈家可不怎么感冒。自有人喜上眉梢,暗戳戳的合纵连横开始争权。
陈家可不是吃素的。因陛下登基,他们隐约成为世家之首,身后拥趸不计其数。且大部分跟着陈家背后的都是不愿改革的老派世家,恨不得陈太保将两宫太后连着国师和丞相一起干掉,将小皇帝架空成个傀儡,重新恢复当年世家的荣耀。
毕竟科举制度举行了五六年,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恐慌。虽然世家的地位并不被动摇,可世家之中的竞争和更替速度越发快进,连他们都有些何去何从的茫然。
陈太保便是以此为契机,隐约团出一个反改革联盟来。张靖亭和玄极真人知道一些,自然也有拥护者与之抗衡。
再加上中立的,投机的,朝堂上党争已经初现端倪。陈蕴玉在敬砚姝的讲解中也看明白一些,私底下忍不住问:“那您是个什么章程?就不帮帮丞相他们么?”
好好儿一个世家女,偏要站改革派,敬砚姝想想也是忍不住笑。
笑完又叹气:“你和老张他们一样,就没发现关键问题不是那群世家搞事儿,而是陛下有些不对劲了么?”
陈蕴玉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不对劲。
敬砚姝继续叹气:“他小小年纪,玩党争平衡是一把好手,都不需咱们说话便能将陈家一派与丞相一派忽悠个势均力敌打的不相上下。可格局还是小了,只顾着朝堂的一亩三分地,却看不到大庆的兴衰,国师提出的许多策略本该实施,都被他以平衡之道给压下。”
她摊手:“若是不出我所料,今年秋天边关就该告急了。你猜到时候他会不会让两边各出一个将领去打仗?那是互相拖后腿呢还是互相拖后腿呢?”
皇帝是个仲裁的位置,可仲裁一味讲究平衡,并不管是否合理,甚至还因此沾沾自喜,一旦碰上大事,少不得就要起了乱子。
这几年草原上也出了个雄主,靠着铁血策略将好几个部族打服了,基本上已经一统草原。张靖亭与玄极真人多次提醒陛下要注重边防,却又被世家钻了空子。如今边关看似重兵把守,其实一团散沙还互相坑害,那夷族头领本事背水一战,没想到轻轻松松连下十座城,一时间士气高涨,恨不得一路打到平京来。
而从未出过京城的小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当老好人,如敬砚姝所料,在两边闹的不可开交时,选择了一边派一个将军去救援,两边一样儿等级,各自主政互不干涉。
早就听过敬砚姝分析的陈蕴玉只想摔儿子一脸。偏给他掰开了揉碎了说,他反倒老神在在的安慰:“母后不必担心,大庆乱不起来。”
大庆是乱不起来,可边关百姓不是人命吗?就这样牺牲在党争之下真的是仁君所为吗?
冷乐康不以为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朝堂稳固相比,边关百姓死得其所。”
陈蕴玉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儿背过气去。
她最后问道:“那朝堂上两派,你到底觉得哪边儿是对的?”
冷乐康一脸莫名:“自然都是对的,不过是各有私心罢了,只需他们的私心不超过社稷,自是两边扶持两边打压,才能保朝堂的稳固啊。”
陈蕴玉恨恨:“这都是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