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秀请了琴宁押着巫族残部到旸谷,在中宫等候扶桑帝君,见帝君背着手走进来,黎秀本来想着先汇报公务,扶桑帝君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道:“辛苦你备些果子、小菜,给公主送去。”
黎秀一愣之下应承下来,扶桑帝君回想了一下姚蒴的饮食习惯,补充道:“公主年幼,酒水勿送,仙族饮食清淡,切莫上太多油腻荤腥……闻着公主身上的药味,想必有诸多忌口,挑些温和滋补的食材。”
“是。”黎秀也应下来,问道,“帝君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扶桑帝君认真地想了想,抿唇一笑,道:“你是个细心的,是我啰嗦了,担心公主初来乍到吃不惯,你看着安排吧,公主太瘦了,如果能有美味佳肴让她多吃些,想必也不算怠慢了。”顿了顿,敛了笑意,叹息道:“咱们这儿夜间最不太平,天黑之前要将公主送回白山。”
黎秀皆应承下来,即刻出了宫去置办。
本来还在立在一旁静观其变,寻思是哪位公主令帝君如此费心,直到琴宁听见帝君最后那一句“将公主送回白山”,便当即悟了,原来是仙族的姚慧公主,琴宁既感到意外,又有些酸涩郁闷,一时无言。
扶桑帝君将琴宁请来是有要事,却也不介意先寒暄一二,上前拍了拍琴宁的肩膀,微笑道:“小宁是越发沉稳了,这么看着倒很有阁主风范。”
琴宁的阁主之位是战后从扶桑帝君手中接过来的,他一直铭记帝君知遇之恩,向来恭敬有加,被帝君这么一拍一夸,不由耳尖微红,旋即爽朗一笑:“帝君莫要取笑琴宁了,琴宁自知尚有许多不足,要向前辈们好好学习。”
扶桑帝君一直觉得琴宁是个很有本事又很谦虚的好孩子,闻言很是欣慰,拉着他坐下来,道:“最近还顺利吗?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要害羞,只管提,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向长辈撒撒娇又没什么,别太逞强了。”
琴宁有些哭笑不得,却也知帝君是实打实的好意,只好点点头,笑道:“琴宁是不会跟帝君客气的,这一点帝君还请放心。”为了让帝君不再释放他自觉无福消受的善意,赶紧转移话题道:“不知帝君让琴宁将巫族的余孽押过来是有何要事?”黎秀神君给了琴宁三个布囊,琴宁就把三个半死不活的大巫装进去带过来了。
扶桑帝君从善如流地就着这个话题开始谈正事,他远目窗外,幽幽道:“是为了印证我的一些推测。”然后看向琴宁腰间三个标志性的黎秀风格小布袋,笑问:“还记得清句芒是在哪个袋子里边吗?先将他放出来,我有话想问他。”
“好。”琴宁解下腰间第二个小布袋子,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只怕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多说。”便打开小布袋子,将句芒抖了出来。
句芒落到地板上跪趴着,什么都顾不得,先是捂住双眼,突如其来的光线太强烈了,刺得他难受。
这位在巫妖终战被紫钧舍命救下,后来和蓐收、烛九阴一道沦为阶下囚的祖巫,没有再穿着巫族服饰,想来原先他被收押时那一身也不能穿了,中洲司法阁向来优待俘虏,给他换了身三岛十洲散神常穿的白色衣衫,比起厚重的暗绿色巫族服饰,这身白衣穿在身上倒显得他很有些清隽。
扶桑帝君打量着这位眼下仿佛不堪一击的木之祖巫,没有什么诚意地客套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没有铺地毯,这地板终究还是有点硬,怠慢阁下了。”
句芒听见帝君的声音浑身一僵,放开手跪坐起来,他眯起眼睛抬头,待看清是谁之后,低头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扶桑帝君站起身,背着手来到句芒面前,蹲下来,想要扶他:“何必这么多礼呢?起来说话吧?”
句芒不为所动,仍然埋头跪坐在那里。
扶桑帝君见状叹了口气,站起身,道:“冤冤相报十数万年,巫妖两族确实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了……今天请阁下到妖界来,是为了烛九阴之前的几句胡言。”
见句芒并不给反应,扶桑帝君也不恼,只是心平气和地继续柔声说道:“你是不是疑惑为什么他的胡言我却要来问你?”
然后,扶桑帝君又自行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你曾救过钧儿,好像也不是那么坏,虽然跟着其他祖巫活动,也没见你主动去挑衅过谁,应该是十二个祖巫里唯一脑子比较正常的。”
意思是整个巫族就一个脑子正常的吗?句芒终是忍无可忍地抬起脸,冷冰冰地盯着扶桑帝君,青色的眸子里盛满怒意。
扶桑帝君见终于激怒了他,轻轻一笑,道:“是我失言,向你道歉,你别生气……我只问你,烛九阴那句各族的报应就快来了,是什么意思?”
句芒的神情怔愣了一下子,随即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露出个像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但始终还是没有吐露什么。
扶桑帝君从头到脚认真地又打量了句芒一遍,微微歪头,道:“我记得巫族是没有心脏的,只有摆设一样的脑子让你们运作,也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确实如此。”琴宁在一旁出声附和,引得句芒冷冷瞅了一眼。
扶桑帝君伸手按在句芒后颈脊骨处,试探性地问道:“但是被打断骨头应该也会很疼吧?在没有你们巫族灵泉的帮助下,肯定好的很慢,要疼好长一段时间呢。”
句芒微微地抖了抖,咬紧牙关,打定主意无论对方要怎么施暴用刑,都不开口说一个字。
“但打断囚犯骨头是我师弟爱干的事情,不是我。”扶桑帝君微笑着掐住句芒的后颈,突然用上了十足温柔可信的语气低低地说了一句:“看着我的眼睛。”
句芒不由自主地扬起脸,睁大眼睛,正好一下望进帝君晦暗不明的双眸里,渐渐地,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仿若梦游一般。
琴宁第一次见识到神级大妖施展惑术,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瞧着。
扶桑帝君扶着句芒的后颈,和他对视着,轻声道:“之前妖族对你们知之甚少,后来多方刺探,也未知全貌,现在只知道你主木,蓐收主金,共工主水,祝融主火,后土主土,天吴掌风,玄冥掌雨,强良掌雷,龠兹掌电,奢比能干预天气,我可有说错的地方?你得纠正我。”
句芒静静听完,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地回了两个字:“不错。”
扶桑帝君勾了勾嘴角,这以上的信息想要知道都没什么难的,皆浮于表面,一眼可得,就像不认识他的小妖见到他袍子上的扶桑花也能认出他来,有些东西,既然也没有刻意隐藏的,自然一探便知。
但是……
“可是帝江和烛九阴这两位,我们始终不能确定他们主掌的能力,需要你现在告诉我。”扶桑帝君问出了他和整个妖族心中多年的疑惑,静静等着句芒回答。
句芒这次也没让他失望,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很难的问题,他顿了顿,木然答道:“帝江可控空间,烛九阴可控时间。”
扶桑帝君闻言皱眉,原来不是他的错觉,起先都以为帝江是自身速度比较快而已,没想到果然是借空间之力瞬间移动位置,在战时才会防不胜防,幸得祖巫智力都不高,不然这样的能力,对付起来还是最为棘手。
至于烛九阴可控时间?时间要如何控?扶桑帝君自认句芒说的烛九阴这个能力有些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所知的跟控制时间有关的只有昆仑太华神王手中的一枚法器,名叫昆仑镜。
据说付出一定代价,即可通过昆仑镜穿梭到以前的任意时间,去改变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样的法器对使用者各方面损耗极大,后果也不一定能达到自己预期,且极易反噬。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与其纠结过去那些让自己悔不当初的事情,不如用心过好当下及以后,即使师弟苍侯神君的事情一度让扶桑帝君懊悔难过极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借这法器一用,因为他总觉得相应的代价很可能不会是自己想要付出的东西,而且比仙族换命秘术成功率还低,至少姚慧用仙族秘术在他面前成功地救活了紫钧,而借昆仑镜改变往事的,却没听说有一个好下场。
扶桑帝君放弃了自行揣测,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请你告诉我,烛九阴又是如何控制时间?”
句芒双目无神,痴痴望着扶桑帝君,喃喃道:“时间不可停止,他只是穿梭到不同的时间去,把一些事情改变成他想要看到的样子。”
“那代价呢?”扶桑帝君不知想到了什么,紧紧皱起眉头。
“没有代价。”句芒神色涣散地回答完,嘴角开始溢出鲜血,扶桑帝君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捂在他的嘴角,神色前所未有的冷肃,问道:“为何?”
“烛九阴是创世神,没有代价,他是创世神……”句芒缓缓要闭上眼睛,脸色苍白,言语吃力。
时不我待,问题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一个,扶桑帝君用力握住句芒的后颈,加快了语速,问道:“各族的报应就要来了是什么意思?”
句芒嘴角的鲜血浸透了帝君那块捂在他嘴角的帕子,他眯着眼睛,气若游丝,道:“不咸山仙族……大劫……”将至。
烛九阴是创世神?是指烛九阴作为创世神隐藏在祖巫之间?还是指烛九阴作为巫族却拥有创世神之力?
不咸山仙族大劫?
这两个消息无一不令扶桑帝君和琴宁震惊且心有余悸,但扶桑帝君作为妖族共主,还是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合上句芒将闭未闭的双眼,将他轻轻丢在地上,把沾了血的帕子塞进了他怀里放着。
中宫一时静默,谁也没有先出声。
姚慧这一顿饭吃得很不安稳,总觉得胸中有股躁动不安的情绪在逐渐膨胀,虽然黎秀神君十分尽心,茶水、点心、果子、小菜无一不清淡适口,精致可爱,她却始终魂难守舍,神情怏怏不乐。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的姚慧,觉得可能是自己到了该服药的时辰却没有服药,才导致心神不宁,她匆匆进了些果片、点心,就要去向扶桑帝君辞行。
这头,九趋神君不知从何处而来,一身酒气,抓着一把折扇急急忙忙地奔到中宫,嘴里叫道:“陛下!陛下!仙族!仙族出事了!陛下!”
扶桑帝君老远听见九趋神君的动静,示意琴宁先将句芒收起来,琴宁拿出先前的布袋子将句芒装了进去,挂回腰上,然后和帝君一起若无其事地对坐饮茶。
九趋神君冲入殿内,抓起琴宁的茶盏咕咚咕咚喝尽了盏中茶水,喘着粗气毫无气质地瘫坐在地板上,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将折扇递给扶桑帝君。
扶桑帝君认出这把折扇是青丘国伏吟神君所有,至于他为何记得这么清楚,只因前几日他向姚蒴请教秘术不成,将主意打到了姚蒴的女儿姚慧身上,就请伏吟神君出面请姚蒴吃酒,将姚蒴拖在了青丘国,他才能有机会将公主请到旸谷来。
当时伏吟神君见他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把折扇,还炫耀说是妻子居婉神女亲手给他制的,得意洋洋得不要不要的。
扶桑帝君现在见到这把扇子,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蹙眉展扇,却见雪白的扇面上字迹匆忙,却是姚蒴的笔迹。
“听拙荆提及慧儿被帝君邀至旸谷,蒴十分感激帝君此举令慧儿幸免于难,白山此次大劫,蒴责无旁贷,然小女年幼,伤未好全,不宜再赴险,还望帝君能暂将慧儿留在旸谷看护照拂一二,无需让她知晓此事,待蒴为仙族上下另寻扎根之地,再将她接回族中告知原委。
仙族姚蒴”
“陛下,听白山来报信的仙君说,白山一阵山动地摇之后,周围绵延千里的地势都上抬了,整个山的形状都变了,原先仙族的驻扎地也都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天上下起大雪,还有杀伤力极强的岩浆从山顶喷涌而出,仙族已有小半死于这场毫无预兆的灾劫之中,其中还包括一名叫姚崇的长老,青丘老伏和他娘子已经带着下属赶去帮忙了。”九趋神君说完,惊魂未定地又朝琴宁的茶杯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