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饭桌上,奶奶还在念叨这事:
醉酒呀,多大的洋相啊,圆圆呀,囡囡啊。
你昨晚的样子要是被你爸爸、阿姨看到,又是一场仗。你阿姨那张嘴,不说你骨头轻我就信服了。
梁京的身世,奶奶并没有瞒她。她十一二岁,真正开始识文懂礼的时候,奶奶就告诉她了。梁京对生母毫无记挂,也不记恨。
奶奶教诲过梁京:人生,除去生老病死,没有大事了。
而这四桩事的底色都是悲凉的,都逃不过一个哭字。圆圆,你要记恨你母亲嘛,无论她怎么错,她起码给予了你姓名、给予你经历人生四哭的机会。
放在心上来回地恨,不如从头至尾没介怀过。有些人命中情缘线重一些,而有些人浅。
奶奶同圆圆正色:大抵,我们都是后一种人。
梁京从未恨过亲生母亲,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没介怀过,如何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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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第一次喝酒,逢年过节,她都会陪奶奶喝一点。而奶奶保留沾酒的习惯,是因为爷爷在世的时候,二人经常小酌,或逢喜事、或不顺心。
Elaine说,酒品现人品。轻轻松松就由着意志被淹没掉的人,很不争气,轻浮狂妄。
还吐了人家郁云一身,这事由着人家笑话三年都不止的。
圆圆呀,我真得很生气。
“嗯。看得出来。”梁京一边给吐司抹果酱一边应承Elaine的话。
“梁京!”奶奶已经大名正经警告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周五,她还得上班去,“我找机会,正式给章先生道歉。还有,他衣服我会拿去干洗,送还给他。”
奶奶是一个尤为讲究这些细节、礼数的人。听圆圆如是认错后,听神思索状,缓缓,和陈妈商量的口吻,“下周请次客罢?”
陈妈问,“请谁?”
她们回来这些时间,章仲英邀过两次,沈韵之都婉拒了,叠了人家好几个人情没还了。一遭为圆圆工作;二遭嘛,昨晚章家郁云亲自登门,沈韵之匆匆待客,对方也略坐寒暄后就告辞了,沈韵之自身出发,始终觉得小家子气了些。
朝里朝外,沈韵之都觉得还是不要和章家生分了得好。
“请章仲英爷孙俩。”奶奶在梁京出门前,正色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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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宴请定在一周后的礼拜天。
章仲英一口就答应了,至于章郁云那头,梁京帮着陈妈打扫卫生时,听奶奶说,看情况。
贵人事忙。看情况,一般而言,赴约的几率少。
中国人社交辞令就是这么模棱两可。
结果,周六这天晚上章郁云亲自给奶奶来电话,说明明日他会来,也为前些天没正经答复奶奶而歉仄。
梁京在边上啃苹果,听了个大概,不禁唏嘘,这人……还真……礼多人不怪。
Elaine撂下电话,批评圆圆的不以为然,“你们啊,我们梁家三个孩子加一块都比不上人家郁云的八面玲珑。”
梁京:当然。他的红粉都能排到护城河了,这个排面还不八面玲珑?
只怕十面、百面也都当得。
外面才九点不到。圆圆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苹果,和奶奶、陈妈她们说晚安,推脱她困了。
“那就早点睡。明天给我早点起来。”
梁京莫名烦躁。周六她去工作室无偿加班了半天,这周就剩明天一个可以睡懒觉的名额了,还被章家人剥夺了。
她当然知道,Elaine是为了她才这般劳心劳力。
奶奶越这么着,梁京反而越挫败。挫败她都这么大了,奶奶还处处为她绸缪。她还不可以劝奶奶打消这些念头,因为在老太太眼里,你好好的,对我就是最大的还报。
她如何好。梁京突地停在楼梯处,俯首看楼下,奶奶还和陈妈聊着明日中午的菜品,明日Elaine要亲自下厨,烧菜和做甜点。
屋内灯火有限。老人节俭的习惯,都是用哪揿哪,有时梁京不随手关灯还要被说教几声。
她站在梯阶上,闷声自省,她的好,就是病情不反复;
不困顿自己,叫Elaine痛心疾首。
高中那会儿,她见不得半点血腥的东西,夜夜惊梦,有时满面泪的喊疼,
吃什么吐什么。
陈妈后来告诉她,那会儿圆圆熬不过来,老太太可能也就随你去了。
Elaine说,就是圆圆爹妈造孽了,才报到孩子身上。
但凡我能替她受了,我早就拿命替孩子抵了。
梁京闻言,哭得歇斯底里。
她谁都不该欠,唯独Elaine。Elaine要拿命替自己抵,那梁京拿什么还报她呢?
至此她明白了,她只要好好的,不发作,对于奶奶的治愈力有多大,是宽慰,也是宽宥。
如果Elaine于梁京来说是根,圆圆汲取着奶奶,才有着积极生长向上;那么旁余人,于她就是细枝末节。
必要修剪砍伐的话,她也是愿意的。
譬如章郁云这事。梁京原想和Elaine好好谈一次,谈梦中人与眼前人恰似一面,谈她近日又频繁做那些梦了,但是,Elaine,你不要急,我没什么不好,是真的。相反,我平静了许多,能从
梦里平和的醒来再平复入睡。
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