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我被称作魑魅魍魉之主的老朋友,那个只会穿着和服出现在我面前的古典美人。
这个男人穿着漂亮的风衣,一丝不苟打着领结还有熨烫得非常规整的白衬衫,甚至每一根发丝都拥有着精致的弧度。
在大正这种和洋折中的时期,受到西方思潮影响的人有很多,但是受到本身审美水平的局限,多数人的打扮都是那么的不伦不类。
譬如说能看见和服外面套一件宽大的西服,传统的袴上面却穿着西式的立领黑衫,更有甚者穿着和服带着西洋的帽子,像是这样的打扮简洁又风度翩翩的男性可算是罕见,如果正好又出现在多数长得奇形怪状的鬼物或者妖怪身上,那么就更加可圈可点值得表扬了。
这虽然只是我在摸刀时刻一瞬间的奇思妙想,但是仅仅是这么一段间隙,也足够让我听到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语。
他脸上带着轻快从容的笑意,就如同兴趣盎然地俯视一件有趣的事情:“真是凄惨啊,明明有着这般的力量,却还是被弱者逼迫得活不下去……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潦倒。”
真叫人不快,一张口就是尽是些令人不高兴的话,想必这个人平时很不招人喜欢。
“知道你为何会沦落这样滑稽的地步吗?因为你被骗了,你分明是和周围全然不同的生物,却被无聊之人喂足了礼义廉耻之类虚伪的东西,被束缚在无用的规则里。”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慢条斯理地对我露出含蓄的微笑:“踟蹰森望月,你好好想一想,这些无聊的美德连他们自己都不曾遵守,却让你抑制本性自掘坟墓,被他们玩弄在鼓掌,陷入愚蠢的癫狂。”
“……我很中意你,踟蹰森望月,我非常中意你。千百年来,我制造了十二个强大的鬼,可是从来没有一个鬼在生前像你这样。”
“我期待你变成鬼以后的表现,或许能让我感受到格外的不同。”
他在我面前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其实我对于他的过往毫无兴趣,可惜这个过于自我的男人并没有半点眼力见,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不赖烦。
鬼舞辻无惨。
象征着产屋敷追寻了千百年宿命的男人,竟然奇迹般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本来应该握住我的刀剑,一如四百年前记载的那个剑士那样。
这传承自剑豪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的剑术数年来未尝一败,现如今已经望见了我导师的背影,无限接近于究极的境界。
我不会怯战,亦不会堕落二天一流的威名。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即使没有日轮刀,即使已经不是鬼杀队的剑士,我也应该在他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挥出我的剑,而我现在——
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他所说的东西。
“道德的本身就是谎言,千百年来但凡我强烈渴望的东西都必然如愿。即使杀死了成千上百的人,上天也没有向我降下任何的天罚……而你无需被迫承担任何道德的桎梏,刨除所有的恐惧和焦虑,变成鬼,随心所欲不受束缚地留在我身边。”
他脸上的志在必得真是惹人讨厌,我惊叹于这家伙远胜于我毫无自知之明的自负,但即使是这样,也不得不羡慕这家伙由心而发的自信。
大自然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道理。
动物们是这么做的,植物们是这么做的,猎豹吃掉老弱病残的羚羊是这么做的,细叶榕绞杀乔木也是这么做的。往往人类也会这么做,可是人类会为自己的行为蒙上纱衣一般的迷雾。
道德的本质就是虚伪。
他们给予我光荣的大义,却被驱使着这份力量满足自身的私欲,我假装着这样的行为确实有其意义,却无时不刻受着自我的谴责。
冰冷的黑暗在我耳边低语,我生来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蒙蔽,纵然如今沦落到如此潦倒狼狈的境地——
啊啊,虽然如此,我却不怨恨任何人。
我只觉得无惨很好笑,而我则可笑又可鄙。
踟蹰森望月这一生就只是乏味又没有任何内涵的笑话,写满了整整一页的纸,尚且博不来任何人的一哂。
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也不是练剑的材料,我的性格乖僻又无趣,愚昧和肤浅一直围绕着我,打小就昭示了这令人不愉快的命运。
我做不成好人,也做不好坏人。
那么便做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吧,如果它能让我内心得到片刻安宁。
我沉默不语着,可是鬼舞辻无惨却一点也不着急。
只要我的剑并未在第一刻斩向他,在那之后无论我将手里的剑摁得有多紧——
他早已知道,他说服我了。
所以才如此从容不迫,所以才如此悠闲自得。
他的指甲从人类的圆滑变成鬼的尖锐,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微笑着面对着我。
“那么,你的回复是怎么样的呢,踟蹰森?”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大,映在江里,水中之月泛着鱼鳞一样的湖光。我欣赏不了这样的景色,只是没由头地觉得冬天的冷风刮着脸,竟然格外的疼痛。
我是被眼前这个红梅一样的青年蛊惑了吗?
并没有,不必疑惑,毫无疑问,我是心甘情愿化身为鬼的,反正我这一生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想做的事。
那一刻我所有的迟疑抛却在脑后,卑身对着鬼舞辻无惨起誓。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将向您献上无限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