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瑶愣愣俯身,徒手捡拾地上瓷白的碎片。
触及尖利棱角,指尖一颤,葱段儿似的指腹登时沁出血珠,滚落在白瓷碎片上,格外醒目。
方才的余音方歇,又一阵钟声传来,沉闷,杳然。
身侧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双乌皮靴踏入眼帘,萧瑶一寸一寸抬眸,视线掠过鸦青袍角、羊脂玉带,落在季昀清泠的眉眼。
“是丧龙钟。”季昀缓缓蹲下,正视她,嗓音低沉决然。
“不!”萧瑶一把握住尖利的瓷片,瓷片扎进掌心,脑中清明却仍一点一点溃散,眸光一寸一寸暗淡下去,她猛然摇头,“不是的!你胡说!”
说罢,一股腥甜涌上咽喉,殷红的血洒在季昀衣襟上,萧瑶彻底陷入混沌,软软往地上倒去。
季昀匆匆接住她,拥进臂弯,目光落在她流着血的手上,眸光和心口一道收紧。
抬手极小心地掰开她的手,取出瓷片,攥进自己手中。
掌心热血,连同瓷片上她的血,瞬时融为一体。
厅外回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季昀默默将瓷片收入袖袋,抬眸望向来人:“姑姑,她受伤了。”
一袭玳瑁色身影跨入门槛,季姑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未着一饰,只一根素色绢带绾起。
目光淡淡自季昀流着血的掌心扫过,幽幽落在他臂弯里的姑娘身上,眸光登时泛起一丝波澜,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将人移入暖阁,季姑姑手边放着药箱,悉心替萧瑶清理伤口:“别担心,她只是急火攻心,不过半个时辰便能醒。”
手上伤口包扎好,季姑姑忽而顿了顿,抬眸望向季昀:“端看你是希望她醒,还是希望她不醒。”
暖阁里,萧瑶身上斗篷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躺在美人榻上的身影痛得微微缩起。
季昀眸光淡淡扫过她腰间玉牌,立时明了姑姑为何有此一问。
“劳烦姑姑,容她在此安睡一宿,明早一切便有定数。”季昀冲姑姑行了大礼,旋身而去,“季昀先行一步。”
“臭小子,你手上的伤不治了?”季姑姑捏着药瓶,只待他一转身便丢给他。
“无妨。”季昀脚步未停,仿佛那些深深的伤痕并不存在。
正欲推门,想起一事,忽而顿住,微微侧首,冲屏风里边的姑姑道:“还有一事劳烦姑姑,她脚上似乎也有伤,季昀多有不便,有劳姑姑费心。”
闻言,季姑姑哭笑不得:“臭小子!从前倒不见你对谁这般上心。”
*
大琞国建朝不过两百年,当年高祖皇帝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本是功德无量之事。
偏偏萧氏皇族不知犯了哪路神仙,素来子息单薄,男丁甚少活到而立之年,二十五的命数像是越不过去的天堑。
萧瑶父辈只余姑母一个,便是当今大长公主萧青鸾,如今四十有三,膝下无子,对萧瑶视同己出。
到萧瑶这一代,除了萧珵,便只有远在封地的睿王一脉,睿王乃是她嫡亲的堂兄,却自小同她不对付。
季昀下山对半夏和白芷交待了一声,便从护卫手中牵过一匹马,朝城中奔去。
管道上,马蹄溅雪,他遥望着皇城角楼上的灯火,目光坚定深沉。
回到府中,季昀浑然不顾额头滚烫的热度,风尘仆仆赶往书房,里边儿灯火通明,掀开棉帘进去,才发现只有大哥一人。
“太后娘娘召父亲入宫,据说一道入宫的,还有大长公主。”季昂握着手中书卷,站起身,凑近季昀,眸中登时凝起一层薄怒,将书卷拍在他肩上,“你就这般不顾及自个儿身子!”
说是拍,到底没舍得用力,越过季昀朝院外喊:“叫大夫来,二公子染了风寒!”
自个儿的身子,他自己清楚,每逢换季都要大病一场,却也没出什么大事。
季昀心中惦记着宫里的事,张口欲推脱,对上兄长愤然的目光,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待大夫开了退热驱寒的药方,府中奴婢将药煎好送来,季昀望了望外头天色,一气儿饮尽。
“去睡会儿,天大的事,有大哥和父亲撑着。”季昂抬手把季昀往外推。
没想到季昀看似虚弱,季昂使尽全力也没能推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瞧着季昀犯倔:“我等父亲回来。”
天光熹微,大门处终于有了动静,季昀站起身,面色不如往日从容。
“父亲。”
季大人除去披风,换上暖鞋,捧着一盏茶方道:“陛下驾崩,留下遗诏,令为父等四人担任新帝辅臣,只新帝人选,尚有争议。”
他慢悠悠拿茶盖拂去浮沫,浅嘬一口,重新抬眸,眼睑外一条条沟壑全是宦海数十载的痕迹:“你们有何想法?”
闻言,季昂骇然:“儿子不敢妄议,不论谁为新君,作为臣子,儿子必当精忠报国!”
季大人摇了摇头,将茶盏搁在桌上,茶盏上方热气蒸腾,墙上墨色山水图在氤氲水汽中,笔触也显出一分柔和。
当年,父亲也曾这般问他和兄长,季昀犹记得彼时的回答,他选的睿王。
本以为离她更近一步,没想到因一时骄傲,将彼此皆推入万劫不复。
“父亲,儿子以为,应当以嫡为尊。”季昀脊背挺得笔直,脑中浮现出那抹娇如海棠的身影,清泠眉眼柔和了一分,“元福公主乃陛下一母同胞,武帝嫡女,亦是武帝留在世间唯一之血脉,生来尊荣,受陛下教诲良多,堪为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