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临谦逊地低下头,避开秦禹宁的视线。
“明日一早交班后,来我府上吃早饭。”秦禹宁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吕临答应下来。乖觉得令人怀疑。但秦禹宁也知道,再问也是什么都逼不出来。
回家的轿子里,秦禹宁不由自主盹了一会,脑袋重重往下一点,睁开的眼睛里俱是迷茫神色。他一根手指从轿子侧窗的布帘缝隙伸出去,南州街面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却在秦禹宁看见满街的灯光和人头后,那些弥漫在人世间的杂声才抵达他的耳朵里。
三个穿文士袍的穷书生喝醉了酒,勾肩搭背,其中一人见到轿子,把弟兄们往街边带,醉醺醺的六只眼睛从后面追着轿子。
秦禹宁收回目光,放下布帘,吁出了一口气。
窗帘被夜风反复撩动,微光一线接一线从缝隙里闯进窄小的一方黑暗里来,秦禹宁左手摸到右手中指上明显的硬茧,顺势摸过自己瘦且坚硬的手指,手背上突出的血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皮肤干燥,涂再多脂膏也无法恢复年轻时皮肤的光泽饱满。
他老了,朝堂是属于年轻人的。
翌日,李宣因病罢朝,天刚蒙蒙亮,吕临就已经到了秦禹宁府上,钻进宋虔之的院落里,等着宋虔之起床梳洗。
宋虔之没有避开秦禹宁,让下人去请他过来一起用早膳。秦禹宁是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夜,前一晚睡不好,眼袋立刻就要拖到鼻梁上去。
喝了两口粥,宋虔之才对秦禹宁说:“吕兄告诉我了,昨夜秦叔进宫找他,陛下风寒加重,今日没上朝。”
秦禹宁现在不急了,耳朵听宋虔之说,咀嚼的嘴也没停下,筷子从红亮的油里扒拉切得薄如蝉翼的鸡片。
“既然陛下不管,现在羽林卫归天子直接调令,那么吕兄就不必管。”宋虔之道,“等有的人坐不住了,再谈条件。”
“你说万家?”秦禹宁问。
“如果他们聪明,会让一个人来跟我谈,而不是一群人。”结合秦禹宁曾说过的南州局势,宋虔之注视着秦禹宁说,“司马家以外,万家为首,估计会是万里云。”
正如宋虔之预料,当天下午,万里云便到秦府递了拜帖,指名要拜见安定侯。宋虔之本也不想把秦禹宁扯进来,就在后院等万里云。
万里云一个下人都没带,孤身来见宋虔之,他走得气喘连连,一看见宋虔之,立刻站住脚,稳了身形,上前来,袍襟一掀,跪了下去。
“万大人不必如此。”宋虔之心下诧异,他没有同万里云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会这么直接。
“侯爷,是司马沣不知深浅进退,我与他是多年相交的好友,祖上也多有联姻,平日里司马沣称呼我一声大哥。若有得罪,我这个做大哥的替他向侯爷赔不是了。”
万里云作势磕头,被宋虔之一把扶起,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万里云是文官,冷不防这一下,身形晃动。
宋虔之两只手抓住万里云的臂膀,令他站稳身体,笑低下头替万里云拍干净膝盖处的灰尘,接着宋虔之直起背脊,坦然直视于万里云的双目。
“万大人言重,这话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我腿脚不便,不能久站,骨头是才接好的,陛下特许我在秦家养伤。太傅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弟子,这万大人兴许知道?”宋虔之直接坐下,示意万里云坐。
万里云心内叹道:果然是麟台少监,若不是有确切消息,他真要被宋虔之的进退有度斯文礼让给糊弄过去。
“知道。”万里云点头,头垂下去便没有再抬起来,而是盯着自己的膝盖看。
“秦叔说这宅子是司马家的?”
万里云一愣,看宋虔之的眼神含着思索和疑虑,快速地想宋虔之问这个做什么。嘴上已经回答:“六部的大人所住的屋舍,几乎都是司马家祖祖辈辈挣下的产业,这,当时大人们下来得急,就由左太傅同知州大人做主,分了各家空置的宅子去住着。”万里云尴尬一笑,“早晚,朝廷还是要北上的,总不能在南州一直这么……”龟缩两个字万里云憋住了没说。
“还不好说,万大人久居南州不清楚,先帝早有打算南迁。”宋虔之朝前倾身,声音放得很轻,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这不是南州行宫那件事闹的。”
“哪件事?”万里云暗道自己孤陋寡闻。
“那年先帝在行宫幸了一名女子,宠爱非常,不等回京就封了妃。那女子福气好,很快便有孕,太医诊出是男胎。先帝至死也没留下血脉,那次真是高兴,打算让这妃子安安稳稳养胎,不着急回宫,要真的生下来小皇子,索性定都南州。”宋虔之话锋一转,唉声叹气,“还是福薄了些,都是命数。”
宋虔之说得半真半假,由万里云想去,这件事是有,但男胎纯属瞎掰。宋虔之端起茶来喝,白雾隐没他的眼,他眼角余光瞥万里云的脸色,见万里云没多大个表情,既不遗憾也不痛悔,显得有些木然。
宋虔之放下茶,朝万里云说:“不过如果朝廷一直在南州,南州地方比起京城,是小一些。这次六部下来的官员,有百余人,陆陆续续还有底下做事的人进城,很快,南州便会成为大楚最繁华的州城。”
万里云呆了一呆:“是啊。”眼下上个街,便是主街也会堵得水泄不通,明明是可以借这机会,将大小屋舍租出去发上一笔,人越多,这笔赁金就足可让各家发一笔横财。然而给六部官员借用,是分文不取。
“头三年,南下的人员需要安置,要住,要吃,要穿,粮食从地里长出来至少要半年,紧跟着,陛下总要登基,登基要修缮宫室,准备仪仗,就算不讲多大的排场,文武官员没有五百,也要有个三百余人。政令要通达,非一二年之功,衢州以北的驿馆已经基本失灵,真是可惜了。”宋虔之叹气摇头。
万里云苦笑着一拍大腿:“可不。”
“照我说,还是尽快打回去的好。”
万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张斯文和善的脸,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侯爷觉得能胜?”
“能。”宋虔之故作沉吟,“七八成,万事俱备,还欠点。”
“欠点?”万里云眉头皱了起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尽人事,就不能怪天命。”宋虔之笑着向后靠进椅子里,左手抚着右手食指今日戴着的一枚黄玉扳指,“打仗,无非是兵和钱。”打仗不只兵和钱,但这不是宋虔之同万里云要谈的,他要让万里云知道,想谈司马沣,就得和他好好谈谈钱。
天色阴沉,一早周先的腿就在疼,以为会下雨,到这时辰还半滴雨都没从云朵里挤出来。
柳素光端出药来,盯着他喝了,出去洗碗。
周先带出来的小年轻,走过来同他一番耳语。
周先沉声道:“不管,看紧,不要惊动左邻右舍。他要吃让他吃,手脚不要松,进出的时候,门关严实。那间屋子四面墙壁里都糊了巴掌厚的稻草秸秆,随他叫去。不要让他看见你的脸。”周先停了停说话,目光像刀子似的剜割手下的脖子和下巴。他的麒麟刺青有半只钝角在脸上。
“是,那我去了。”
周先把人叫住,努了努嘴:“你嫂子做的豌豆黄,吃了再去。”
年轻人露齿一笑,活泼泼地叫道:“谢头儿!”
柳素光回来时,见到周先嘴角挂着的弧度,一时愣了住。他笑得那样好看,就像她才踏上大楚的疆域,前途未卜,心如死水时,坠入她的心田那颗石子,石子本来是小小的,漾起的波纹却一圈套着一圈,连绵成片,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