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进酒里,蜿蜒晕开,如同千丝万缕的龙爪花。
为首的“头儿”见如此,接过宋虔之递来的匕首,照样划破自己的手掌,两人的血都滴在浅口的酒坛中,宋虔之一手提起酒坛,灌满四只酒碗。
数人都看着宋虔之。
“干了这一碗,后面的事情,就要偏劳各位兄弟。”
那头儿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带着的两个乡民却都是他的叔辈。宋虔之心想,能让一个年轻孩子当头,此人必定勇武能干,年轻人不能以德服人,却能以武服人。
“不敢,我们都听说了,征南大将军是朝廷重臣,勋爵人家,我们这些泥潭里的小虾,岂敢同侯爷称兄道弟。”当头的没有端起碗,他手下的人个个也木着脸,都是田间地头的人,晒得一脸金黄色,颧骨涂染着天然的两坨红晕,嘴唇干裂,如同木纹。他们个个手指粗胀,指甲里黑色的泥痕无论怎样也洗不干净。
宋虔之放下碗,道:“兄弟们心里还有疑虑,说出来听听?”
那年轻人笑了起来,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咬咬牙,说:“侯爷爽快,我们三个的命,不要便不要了,只是兄弟们身后,还有一个村子的人户,妻儿老小,表舅外甥,侄子侄女的一大帮子人。我是个粗人,想跟侯爷先讨点银子,安顿家里。”
“马肃,取一千两银子来。”
年轻人呼吸顿时窒住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胸膛中发热,摆了摆手说:“用不了这么多。”
宋虔之没有理会,示意马肃就去取。
三个乡民面面相觑,在带头人的牵头下,三人纷纷站起,不等宋虔之拒绝,三个庄户大汉齐齐下跪,在地上给宋虔之磕了三个响头,继而大大方方地站起,面上没有半分受了屈辱的意思,反而脸都更红了,眼神也洋溢着兴奋和感佩。
“那我们仨,就算卖命给侯爷了。”当头的端起酒碗,被宋虔之按住了手,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不要你们卖命,只需带路就是,军队里多好手,我们这一支不是花架子,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只是我想办一件事,没有三位帮忙,事情办不成。”
“侯爷请吩咐。”
“我听说从宋州败走的叛军,不少都各自归家了?”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想到方才得的银子,足够自己村里不下地也用上十好几年的了,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不断动来动去,食中二指互相搓弄。
宋虔之也不急,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他也不看这三个人,一脸思索的模样。
良久,年轻人下了决心,不去看自己的两位同伴,开口道:“成王败寇,侯爷想要清算也是理所当然,我知道叛军都在哪,也知道哪些村子完全归附了孙逸,有那么两个村,全村都当了细作,到祁州刺探军情……”
“郝九!”年纪大些的一个男人忍不住喝阻正在说话的年轻人。
郝九做了个手势,垂着头,嘴唇发抖地怒声道:“表叔,做人要知恩图报,咱们得了这么多好处,全村都得救了,难不成您还想一张嘴吃两家饭!”
“他们也都和咱们村子沾亲带故啊,你同姓的那些堂兄弟,认了你做干爹的那些子弟,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是有来有往的,你……”
宋虔之看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揣着手,脖子一缩,闭了嘴。
“你接着说。”宋虔之朝郝九吩咐。
郝九一直低着头,把情况全交代了,叛军多是宋、循二州当地人,被孙逸强行抓了壮丁,少数是外地驻军,随各自将领来这边地想杀一番功名出来。
“大楚人才济济,当兵当不出名堂来,宋州循州地盘虽大,孙逸自立为王,仰仗军队,怎么也能奔个好前程,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便是乡里的粗人也都懂。孙逸对有本事有胆气的年轻人许以厚禄,但这些年府库不充裕,这些钱帛粮食不过也是打劫来的赃物。一窝子土匪,还做梦当皇帝,将宋州、循州糟践得不成样子。”郝九越说越是激愤,这话不全是说给宋虔之听,更是说给他两个同伴听。
宋虔之听明白郝九的意思,对这青年有些刮目相看了。
“那些叛军,不打仗的时候,四处逞勇斗狠,祸害乡里,淫辱女子,对老人孩子随意拳打脚踢。不过是因为他们怕,要找个地方出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些人一旦退缩,不仅逃兵本人要斩首,全家也要杀光,左邻右舍,同姓同族,无一幸免。既不能做逃兵,只有欺辱比他们更不如的人,心里那口气才能顺过去。这样的人,大表叔、四表叔,你们觉得不该杀?”
“这……郝九,话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逼不得已,我们知道你心善,看不惯那些兵痞,可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况,如果这一千两银子是以出卖乡邻为代价换来的,村里的老小也花不下去手,到时候事情戳漏出去,咱们成了什么人?岂不是猪狗不如烂心肝的。”另一人气得不住跺脚,后悔跟着来了。
“我不是要杀他们。”宋虔之道。
郝九猛地抬头。
“不杀?”
“不杀。”宋虔之肯定地答复他,“我是要收编他们,让他们去替我打头阵。”
“他们如何能肯?”郝九皱起眉头。
“那就看谁狠了。如果你所言非虚,孙逸能用的招,我也能用。我还要加上几条,凡是欺辱百姓的,其本人受戮刑,家中女子没入官妓,男子充军发配,永不入仕,不牵连邻里,只牵连血亲。”宋虔之说,“既能在乡邻之间发泄,这种人不会因为一人受罪牵连左右就心生畏惧,说不得还要豁出一条命拉旁人下水。对本人处以极刑,牵连至亲,想必能够得法。”
郝九眼睛亮了起来:“这样好。”
“愿意去打头阵的,一人赏钱一两白银,牺牲者家中老小由朝廷供养。杀敌十人以上,计有功,按照杀敌人数,赏以武官职位和钱财。大军今夜开拔,你们三人中可有人精通绘图?”
“四表叔。”郝九向身后看了一眼。
干瘦的一个黄皮男人上前来。
宋虔之将才绘制的图给他看,那男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把附近的村镇情况和位置标注上去,路线和距离也做上标注,各村人数,各村叛军人数写个大概,可有难处?”
男人看了一眼郝九,郝九点头,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宋虔之回话:“没有难处。”
宋虔之思忖片刻,又道:“郝九,你带你大表叔先回去,把钱带回去分给乡里,发动乡里民众把消息散播出去,就说朝廷既往不咎,赏罚分明,能不能拼出个王侯将相来,就看循州这一战了。我方才说的赏罚,尽可以拿去说,过去他们被逼着与朝廷作对的事情一笔勾销。”
郝九眉头皱了一下。
宋虔之说得差不多了,郝九端起酒碗,咬牙看宋虔之,在他的注视里仰头一口饮尽。
宋虔之自己也喝干了一碗。
郝九带的两个人也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