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间陆观睁开双眼。
“……啊啊啊!”军医惊慌失措地一把扔开陆观,从榻上爬下去。
陆观脑袋在木栏上撞得咚一声响,耳朵里嗡嗡直响,浑身上下许多地方都在疼,但尚可以忍受。他舌头在嘴里顶了一圈,听见有人叫他“陆大人”。
视线聚焦起来,陆观才看清眼前的人,记忆缓缓归拢。
“这是哪……我中毒了。”陆观呼吸的声音很粗,难以摆脱的窒息感让他说一句话就歇一会,然后他想起来了,心脏仿佛被人手捏了一把,狂跳起来,他轻轻喘着气,侧过脸去看宋虔之,发问道,“可行,贺然,用药吧。”
贺然一脑门都是汗,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陆观问。
“没有。”贺然道,“军医,你带陆大人去隔壁休息,我要为大将军解毒。”
“我不能留下来?”陆观不想走。
“在这你也帮不了忙,少一个人,他就多一口新鲜空气。”贺然把人全都赶走以后,松了一口气。
实则是,少一个人,就不至于因为解毒时令床榻都嘎嘎口申口今的可怖动静而挨一顿揍。
陆观被军医扶到榻上躺下一会,感觉头没那么晕,便睁开了眼。
军医一直在看他,被陆观看了一眼,登时浑身一凛:“陆、陆大人,您、您哪儿不舒服您就跟我说。”
陆观摇头,问过时辰,已是傍晚,便叫那军医出去找人准备晚饭,熬点粥来。军医如蒙大赦,走到门口,站住回头来小心翼翼问陆观,记不记得中毒以后发生的事情。
陆观:“???”
军医一脸谄笑地告辞出去。
起身到窗边,陆观推开窗户,他房间窗户正对着一片后衙空地,一列数十名士兵在巡逻。其中一名军士抬头看见了陆观,以目示意,带着人走了。
陆观一只手摸着头,中毒后他整个人都混混沌沌,却又并未完全失去知觉,知道身体难受,难受的感觉却十分迟钝,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陆观深吸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微凉潮湿,透入心肺。
他坐到桌边,无意识地倒了杯茶喝。
这几日宋虔之昏迷时,陆观总忍不住要想,人若真的死了,魂将归往何处?人若陷入昏迷,是否还有知觉?还是像睡着那样?世上是否真有那个阴间,以善恶之分,拘走人的灵魂?
固然他中毒时似乎还有感觉,那感觉又如此缥缈不定,兴许不过是醒来之后,自己一遍一遍巩固出的幻觉。
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观摊开手,他的掌心布满未知的纹路,不知道通往何方。这一日的濒死,第一次在他心中种下了迷茫。
隔壁房间几次发出巨大的响动,每次听到陆观都会冲出房门,焦急匆促的脚步停在房门外,静静伫立,直到响动消停下去。
这一次陆观转过身回房,就看见军医端着一口锅。
军医笑呵呵过来,朝房间门努嘴:“陆大人,来点儿?”
坐定以后,军医忙上忙下跑了三趟,除了肉粥,不知上哪儿弄了几个卤肉小菜,牛肚、牛肉切成薄片,配一小碟红辣椒粉,另叫人烫了一海碗当季蔬菜,鲜绿可爱,清香四溢。
然而吃在嘴里,咸香如故,却难以吞咽下去。陆观吃了两筷子菜,便改喝粥,目光定定地凝注在那锅散发着热腾腾肉香和米香的粥上。
“要不我再给你盛点儿?”军医踌躇地问。
陆观摇头,嗓音很低:“不用。”
军医识趣地把嘴闭上了。这陆大人,即便是半句不说,眉头却始终蹙着,皱得不紧,眉峰之中略有一丝细微的褶,显是极力忍着不安。
安静不到半刻,军医安慰道:“陆大人您别急,那小兔崽……那小獠人挺有本事,既能治好您,便能治好侯爷。”
“你是大夫,我有一问。”
“请问,卑职知无不言。”
陆观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动静,已经入夜,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北方这时候会更加安静,天气寒冷,爬虫几乎都冻死了。
然而在炎热的宋州与循州,一年四季都是虫蛇的乐土。
陆观喝了口粥,逼着自己吞下去,抬起双眼看这名军医,发问道:“你是大夫,又是军中的大夫,见惯生死,想必没有少想过生死之事。我想问的便是,人死后是否当真会化为天地之间一魂灵,若是,又住在何处?若不是,人在世上这一生,无论长短,俱是虚无,又有何意义?天地万物,唯有人会制造兵器、训练军队,各自厮杀,争夺地盘,作图记史,可人必有一死。自古来求长生者众,得长生者寥寥,天地若有神明,神明从何而来?若神明总是助正义,为何不能予人长生?”
军医愣住了。
陆观却极认真地看着他。
讨好的微笑从军医唇角消失,他细想了一想,沉吟道:“我信人有魂,住在何处且不知道,至于神明嘛,我不大信,神明也无非是人,是人所造的神。长生就更是无稽之谈。”见陆观有话想说,军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说,他正襟危坐起来,倒有几分不似大夫像道人了。
“陆大人,您见过花开花落,四时循环,蜉蝣朝生暮死,狗的寿数有十数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除了山间巨石,千万河流,何曾有什么亘古不变永不消灭的东西?就是石头、水流,也在缓慢损毁移动,甚至化为齑粉。并非是人走向虚无,乃是万事万物,俱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