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沉默片刻,等到李宣情绪平静些许,才开口:“事不宜迟,陛下,臣不能等到国丧之后了。仪仗使一职可以让姚济渠担任,他是刑部尚书,此举也可以给姚家吃颗定心丸。今夜我就带兵出发,微臣以为,陛下行事要快,明日上朝就可擢龙金山与左正英的官位,另外,吏部兴许可以让左大人兼领。”比起秦禹宁,宋虔之还是认为左正英更能识人。
“今天清晨的军报,你看看吧。”李宣沙哑的声音说,丢出一本军报来。
宋虔之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眼睛自动跳过不重要的信息,看到这么一句:“皖城被占,知县瞿守业殉城,贼军冲进县城,银库粮库皆遭洗劫一空,淫|虐女子为奴,男子就地砍杀,满城残肢,尸上堆尸。子时,皖城已无可蹂|躏,多琦多下令焚烧全城,漫空瑰红,直似地狱裂空,怨鬼冲天而起。其惨呜呼,无以名状……”
“朕不能再等,让龙金山即刻率军出京。”
宋虔之听见李宣的话。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艰难却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不可。”继而解释道,“粮草必须先行,陛下应当急召户部、兵部尚书进宫,还有龙金山,限令杨文今日下午就先将筹措到的粮草装车,以备随军发出。”
李宣满面皆是不忍,他抬起一手紧紧握住脸,宋虔之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如同从水波里传出。
“不能有足够的辎重,就会白搭上这支军队,陛下,这是白古游带了十数年的兵,不能让他们废在穷困交迫上,至少朝廷要给够物资。”
良久,李宣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宋虔之,有些崩溃,又十分迷惘,“朕拿什么护他们?”他的面颊上闪动着微光,双眸紧紧攫住宋虔之,“父皇选错了人,弘哥也看错了我。”
啪的一声,宋虔之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刮在自己脸上。
李宣瞳孔紧缩地盯着宋虔之,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掌印高高肿起在宋虔之白皙的脸颊上。
“宋……”
“是微臣把陛下推到这个位子上,不是荣宗看错,而是微臣乳臭未干,不自量力。”
李宣心中难过,却拿不出话来反驳,他后背紧紧靠在椅上,不住喘息,虚弱道:“我不是不愿担,只是我担不住,有心无力,我何尝不想为弘哥守住这片祖宗基业,可我就是一个废人,我不配坐在这位子上。我可以答应你,我绝不退缩,便是要我亲自上阵杀敌,我也绝不会后退半步。”他喉咙紧缩了一下,鼻子微红,“我只是难过,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扛起这副重担。逐星,你不明白……”
“我明白。”宋虔之抬头,一丝血线从他的嘴角蔓到下巴,他下手过重,嘴角被自己扇出了裂口。
李宣目光一闪。
宋虔之毫不在意,沉声道:“微臣的母亲嫁给安定侯之后,一直受夫家欺侮,微臣管不住父亲的腿,更管不住祖母的嘴,又受礼教约束,只能竭尽全力往上爬,力求让母亲仰人鼻息的日子能过得稍微舒适一些。”
李宣完全没有听说过宋虔之说这些,而此刻宋虔之说话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唯独眼睛里闪动着星芒,似是泪光。
宋虔之抬起双眸看他,抿了一下嘴唇,嗓音裹挟着细碎的颤抖:“那夜,我的母亲为了制造让我离开京城的机会,在侯府放火,引开禁军。这个计划里,她早就看清自己一定会送命,却毫无惧色。我娘久病在床,她本就时日无多,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却有那等胆识和冷静,连死,也叫她用得如此漂亮。身为男人,在她受人欺侮时,我无能为力,身为儿子,要母亲以死作交换,才能逃过一劫。那天晚上,是许瑞云砸晕了我,把我和陛下藏在煤渣车里,后来陆观为了让你我二人平安出城,只有自己下手,重创自身,躲过苻明韶的怀疑。吕家也甘冒风险,吕老大人留在京城,随时有可能被苻明韶发现吕家不忠,但为了让苻明韶放松警惕,老大人不得不赌上阖府上下的性命,都为了让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才能走到今天的位子上。”
李宣定定注视着宋虔之,见宋虔之深吸一口气,嘴角弯了一下:“陛下,你我二人身上,背着许多人命。这我已同陛下讲过太多次,如果你生出畏惧,臣都明白,这不可耻。我也知道,你绝不会逃避,但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李宣急于说点什么。
宋虔之摇了摇手:“第一紧要的事,便是你绝不能怀疑自己,你已经是大楚的皇帝,万民的君父。”
“朕要如何做?”
“还是臣同陛下说过的,你要学着做一位君王。太医在为你医治,你要尽量回忆在东宫学习过的为君之道,驭臣之术,这都不急。眼下陛下只要做到知人善任即可。对阿莫丹绒的战事,你要听取秦大人的建议,左大人妻子去世,可以将人接进宫来,就近请教。如果龙金山抵挡得住,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
“何事?”李宣急切地问。
“坐镇京城,绝不南迁。”
李宣闻言松了口气,一迭声道:“这朕能办得到。”
“但如果敌人攻到夯州城下,陛下就要说服群臣,将都城迁至南州。”
迁都是大事,李宣头皮发麻,忍了又忍,没能忍住:“真到了这一步?”
“夯州是挡在京城西北最后一座重要州城,一旦城破,唯余虎墩关可以拦一拦,但陛下不可寄望于天险,一定要先迁都南州,南州原有的行宫遭过一场大火,但数年前也已完成修葺,作为都城,也是合宜。真到了那个境地,陛下必须当机立断,不可耽于自尊,逞勇一时。”
李宣背上出了汗,他感觉衣服都黏在身上,骨头里没有力气,虚弱道:“让朕想想。”他想了一会,问宋虔之,“朝臣和百姓,会骂朕是懦夫吗?”
“要是会呢?”
到这份上,李宣才算全听明白,宋虔之就是要让他想最坏的情形,想想他到底有没有那份决心去承担积销毁骨的物议。
“陛下一直问臣,你应当做什么。臣设想不到坐在万人之上是什么感觉,臣只知道,如果你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就要找出一个声音来听从,然后毫不动摇,朝着选定的方向去。”
“而不管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这世上许多事情,在当时本就无法自证。只是做了皇帝,对错都将加诸于天子一身。唯有摇摆不定,瞻前顾后,最是无用。一旦条分缕析,做出决定,就要一以贯之。陛下没有监国的经验,就要多听取有经验的大臣的意见,你手里有左正英、秦禹宁这样的文臣,他们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只有一件事,是没有人能替代君主的。”
“朕明白了。”李宣如释重负,嘴唇抿起,探究地看宋虔之,似乎有话要说,但他没有再说。
两人都端起茶喝了一口,宋虔之低垂着头,神色明显若有所思。
“朕喜欢同你说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臣也想活着。”宋虔之看向李宣,不是君臣,而是像看着家中长兄,看见李宣他就会想起苻明弘,宋虔之小的时候,苻明弘更像是他的兄长,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太子。李宣不清醒的时候总是把宋虔之错认成苻明弘,往他身上扑,被他哄上两句,就格外乖巧。
想到这里,宋虔之一时忘了烦心事,很想同李宣多讲几句。
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想是宣召的朝臣到了,宋虔之起身辞出,心里记挂着要立刻回府,问清楚那名祁州来的武官,情形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