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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波心荡(贰)(1 / 2)


“哀家派去的人,你见着了?”太后问。

“见到了。”宋虔之道,“在孟州城外,他们要杀老东明王的王妃,被侄儿拦下了。”

周太后唇角略勾起,嘴角的唇纹深刻起来,目光落在宋虔之俊朗的面容上。

“你该知道哀家的意思,为何要拦?”

“东明王年纪虽幼,王妃对他的教导却深,在我大楚富贵人家,男儿十三岁便可娶妻。东明王已年满十一,难保不能记事。王妃断不能是死在姨母手里,母亲、妻子,是一个男人绝不会忘记的仇恨。”

周太后神色和缓下来,道:“区区小儿……”

“等人到了宫里,处置起来也方便。回京路上,我们一行人受到白古游的看顾,真要是出了什么事,白古游食古不化,也会多生事端。”

周太后细细思索片刻,点头道:“他却是个麻烦。孟州的黑狄人已经被白古游全歼,就让他领命回防北境,坎达英最近蠢蠢欲动,屡屡派兵滋扰边境,虚实之间,怕是在试探。就让白古游回去驻守,也好威慑阿莫丹绒,以免京城但有一息风云变幻,边地就乱起来,得不偿失。”

“是,还请姨母从陛下处求取一道圣旨。”

“自然要请,皇帝病重,食不下咽,近来也不知是如何,话都说不出来了。待会你也去瞧瞧他,尽一尽君臣之义。”

“是。”彻骨寒凉袭上宋虔之的背脊。苻明韶断不至于重病至此,太后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为毒辣。

“李相年纪大了,他素有心疾,这数月里朝中大小事情不断,劳心劳力,到宫里面圣时,心疾突然发作。哀家暂时还能理事,略微帮衬一些,但哀家毕竟是女流之辈,许多事不便出面。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弟子,颇得先帝信任,你在宫外,应当与他多亲近。礼部的荣晖大人年纪大了,递上来请辞的折子,哀家帮皇帝压着,你回去想一想,谁可以坐这个位子。实在无人,就压到明年科举后,将年轻人放到各部去历练,再做提拔。”

宋虔之应了声。

周太后又道:“再过一个月,你也满二十了,这个月你先去吏部行走,熟悉熟悉。”

“姨母,侄儿年纪轻,资历浅,怕是……”

“只要哀家还坐在这里,你有什么怕的。”周太后不悦道,“你外祖父在时,天下大事,有九成是从太傅府定。逐星,你不能只有这张脸与你外祖父越长越像,你的一切,都要像他,周家才能重拾昨日荣光。”

宋虔之深深低头下去,不再言语。他感到太后的手搭在了他的头上,她轻轻叹的那口气,在冷沁沁的空气里格外分明。

“姨母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了。哀家,失子,失夫,失父,连最疼爱的妹妹,也已经惨死。这是皇帝他罪有应得,你是周家的顶梁柱,心就要狠。你要对付的是重情重义之人,像陆观,则虚与委蛇,以柔情感化,但不可动真心。而若是对付狼子野心,弑父弑君的恶徒,则无需讲什么情面。从前你在麟台,不是做得很好吗?自你弘哥薨逝,姨母待你如同亲子,你的母亲已经去了,姨母也失去了儿子,三十年前鼎盛辉煌的周氏,如今只剩了你和我。旁系不可倚赖,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越过去,你唯有自强。”

宋虔之抬起脸,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握住了太后的左手,脸深埋在太后手中。

周太后掌心湿润。她神色有了一丝动容,另一只手落在宋虔之的肩头,用力握了一下:“不要怕,哀家在你身后。姨母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听话。”

·

承元殿寂静无声,里头传出喑哑得难以辨清的咳嗽。

这是个晴日,白得杀眼的日光倾泻在琉璃瓦上,蒋梦亲自引着宋虔之去看苻明韶,进了殿门,蒋梦就留步在外头。

宫殿里还有一个人,宋虔之一踏进去便察觉到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穿过重重纱帘,走进内殿,越靠近龙榻,腥臭苦涩的药味越重。

最后一道纱帘被风猛然扬起,拂着宋虔之的面落下去。

匆匆一瞥,宋虔之已经看见,是柳素光在榻前给苻明韶喂药,这一眼里,榻上的情形清楚地落在宋虔之眼底,苻明韶披头散发地靠在被特意垫高的枕上,眼里一片沉黯,甚至没有发现他进来,木然地张嘴,任由柳素光把勺子重重杵到他的嘴里。

“臣,麟台少监宋虔之叩见皇上。”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苻明韶气息一紧,早已磕得血迹斑斑的嘴唇抿紧,无力的一条胳膊支撑身体坐起来,侧过头去,他的眼睛鼓突,神色可怖。

柳素光看这药喂不下去,把碗放在一旁,起身迎出纱帘,柔声道:“宋大人起来吧,皇上嗓子里长了个东西,不方便言语。”

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柳素光瘦了许多,眼睛却迸发精光,唇角也带了温柔的笑,虚扶他一把。

宋虔之以为苻明韶是被软禁宫中,设想过他的处境或许不大好,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被折磨成这样。两腿俱是青紫,布满纵生的血管,肿起的包块就像是皮肤下藏着婴儿拳头大小的虫子,那些包块肿胀得发亮,皮肤被绷得光滑如鉴,仿佛随时都会爆出一团血肉模糊的浓浆。他喉咙里确乎像是塞着东西,时不时就要张嘴喘息,无论人怎么使劲,喉咙里就是挤不出一句话来。

柳素光退了出去。

苻明韶整个人突然扑向宋虔之。

宋虔之猛然向后一退,苻明韶半个身子吊出榻外,宋虔之连忙把他扶起,让他躺好。苻明韶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手指颤抖地指向房中一个方向,宋虔之顺着他的手看去,那里是一张书案,上面有纸有笔。

“你要写字?”

苻明韶猛力点头,眼底一片湿润。

等到纸笔拿到面前,苻明韶没有再多看宋虔之一眼,匆匆挥毫落墨。

宋虔之起身走出纱帘,外面没人,柳素光已经退出殿外。承元殿的布置陈设虽然没变,空气里的药味却使人忍不住要皱眉,紫金兽首香炉上积了灰,像是久没用过了。殿内的花瓶,壁上的挂饰内嵌也都蒙了一层薄灰。

对于苻明韶,宋虔之同情不了,今日这一切,都要从苻明韶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算起。

宋虔之转回榻前,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苻明韶动作匆忙,宋虔之得以从近处看见他头发里夹杂着不少银丝,前额的皮肤干燥得有些松弛,眼睛泡肿着,已有些不人不鬼的样子。

墨汁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名字——孙秀。

苻明韶着急地把纸往宋虔之的面前塞,倒过笔,用笔的另一头戳纸上的名字,表情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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