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平文不出声了,他的手埋在桌子上自己的小臂中,假装自己不存在。
只有四个人,走水路回京风险太大,陆路就得找马,翻山越岭的路也不好走。只要想一下经由水路而来,路过的那些崇山峻岭,深林毒瘴,宋虔之就觉心中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慢。
整间屋子闷得像是大雨将至的暑天傍晚,空气里水汽充沛,令人胸闷。
“孙逸什么意思?”宋虔之问起进屋之前打断的对话,他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到了这个。
许瑞云也是一顿错愕,继而冷哼道:“他派出去的密探得到消息,天子下了新的诏令。”
“什么诏令?”
许瑞云十指交错,将手指揉来揉去,他的下巴藏在一片阴影里,阳光只照亮了他的右半边脸。
“舍宋、循二州,让白古游分兵在宋州与祁州的交界处,在龙河南岸竖起一道防护壁。”
“又让白古游分兵?”从北面带兵南下时,白古游已经分出一半军队,而以苻明韶为首的统治集团再次让白古游分兵,宋虔之道,“要是风平峡的黑狄人趁虚而入,坎达英那头老狼不会按兵不动放过这个机会。”
许瑞云道:“起码陛下的本意一定不是做亡国之君,兵行险着,他一定有自己目的。”
“那他的目的,只能称作愚不可及。”陆观冷道。
周先:“你们在说什么?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们遇上的是黑狄人,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什么舍了宋、循二州,这二州虽然是边远之地,却也不小。这么大的一块饼,怎么可能说舍就舍?”
许瑞云没有理会他,向陆观侧过身,食中二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李晔元没有大过,去岁皇帝下罪己诏,已经错过问罪宰相最好的时机。唯有大乱,方可打破如今的朝堂局势。”
话到这里,宋虔之已经清醒了,他满背汗出如浆,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问:“仅仅是为了重建属于自己的朝堂,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做筹码?”
柳平文颤抖的声音道出一句话:“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这是弃发?!这是削肉断骨!”宋虔之倏然起身,陆观跟着也站了起来,将宋虔之笼罩在他的身影里,陆观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虽不发一言,与陆观的对视,却让宋虔之平静了下来。
在这里发火是没有用的。
这个念头穿过诸多纷杂的想法来到面前,宋虔之强令自己坐下,语速缓慢地说:“白古游要是只从风平峡分兵,黑狄人一定会趁机拿回白古游年初收回的失地,而若是从北地调兵,战线长,阿莫丹绒一定会动手。刘赟的旧部在南,要北上抵御阿莫丹绒,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刘赟的旧部,并非只在宋州和循州,既然刘赟被圣上召回,镇北军前线的局势不利,对刘赟而言却是重建功勋的好机会。
“当年刘赟势大,是在军中与诸多将领结党,仗着军功和与太子的关系,屡次干涉先帝任用大臣。而任命大臣是只有宰相才有的权力,至于他儿子犯的事,虽确有其事,却不是刘赟被一贬再贬的真实缘由。当年荣宗巡视犒劳三军,亲口对诸大将军言,不再以刘赟结党一案牵连无辜,此事没有再查下去。”许瑞云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陆观能够猜到,是和苻明韶曾有数年情谊,彼此知之甚深,又有楼江月林疏桐的案子在前,黑狄入侵,接着宋虔之得到了霸下剑,却被苻明韶派来的柳素光拓走了模子,铸出一把假剑,调令刘赟在宋州、循州的旧部。一旦事发,假剑找不出来,宋虔之就得背这命人假扮黑狄人屠杀城民的黑锅。
而许瑞云不会知道这些内情,撑死了他只知道骚扰宋州、循州的敌人,不是黑狄人,而是大楚自己人。
仅凭这些线索,许瑞云能想到朝堂派系之争,其实很有出仕的天分。宋虔之心里暗道,让许瑞云在循州当个军曹,实属浪费人才。
许瑞云哼了一声:“我父在抵抗阿莫丹绒长达十年的战役中,屡立奇功,深得白大将军器重,只是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白大将军军纪严明,将他调离北线,打发到了循州。我也随父亲到循州,我父染了脚气病,不治而亡。至今我母亲尚且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循州。”
“你在白古游军中现在仍有兄弟?”
“自然是有,我在镇北军时,才十三岁,来循州时已经二十了。镇北军当然有我过命的兄弟,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字。”
宋虔之道:“这不用。那最近还有镇北军的消息吗?”
“连人都没法通过,鱼雁往来更是不行,自开战以来,我养的三只信鹞全被射死了。训练新的信鹞需要时间。现在也没有条件。”许瑞云道,“如果离开这里,最好只有我们四个人。”
许瑞云看了一眼柳平文,改口道:“循州知州把他儿子托给宋小弟你,也应当带上。至于那个傻子,留给孙逸,他会好好照看。等战事结束,再来接他。”
“不行。”没等宋虔之开口,陆观几乎立刻否决了许瑞云的提议。
“那个傻子到底是什么人?”许瑞云不耐烦道,“我早看你们鬼鬼祟祟,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傻子上路,甭跟我说托孤那一套,骗鬼都不信。”
“李宣是先帝的儿子。”
陆观没来得及阻止宋虔之。
许瑞云愣了愣。
“就是那个傻子,他是先帝的私生子。”
许瑞云大张着嘴,很不能接受,荣宗皇帝是出了名的强悍君主,与周太后恩爱已成民间佳话,乍然一听还有私生子,震得许瑞云半晌回不过神。
宋虔之紧接着丢下又一个炮仗:“先帝还留下遗诏,传位于他。”
“逐星!”陆观凌厉的眼神扫向周先。
周先举起双手:“哎,不管我的事儿啊!我什么都没说。”
宋虔之眉头拧了拧,眼睛渐渐睁大,嘴巴发干。
“真这么写?假的吧?”
许瑞云:“假的。传给一个傻子,除非先帝疯了!”
“先帝没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陆观虽感到头痛,也知道许瑞云是有用的,而许瑞云也是难缠的,不把这个疑惑解答清楚,许瑞云随时有可能干出让他更头疼的事情。
整理了一下心情,陆观放松双肩,示意宋虔之给他倒一杯水。
柳平文殷勤地倒了杯水给陆观。
陆观:“……”他险些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
“他立了四名辅政大臣,让这四人辅佐李宣一直到他的疯病被治好。”
“治不好呢?”许瑞云奇道。
“治不好就传位给李宣的皇长子。”陆观淡道,对这样的事丝毫不感到惊讶。
宋虔之却感到很奇怪,但他没有将怀疑说出口,只是顺嘴问了一句:“确认遗诏是真的?”
“字迹和荣宗的字迹一样。”出身麒麟卫的周先出声道。
“所以傻子必须带走了?”许瑞云仍未从不可思议的震惊里缓过来,他站起来,一手撑着桌,一手扶额,“头好痛,我缓缓,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别散,柳小弟,你扶我一下。”许瑞云借机把柳平文带走了。
周先看了看余下二人,自觉道:“要不……我也头痛,出去缓缓?”
宋虔之:我这有话要单独和陆观讲就这么明显?
多余的人都自觉退出后,宋虔之刚朝陆观的方向挪了半步,尚未将整个身转过去。
“这四个人的名字在遗诏里,有白古游,待会我给你看。”
还是很自觉。
“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宣已经疯了,要是辅政大臣总领国事,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谁做不是做,为什么一定是李宣,还要把皇位传给李宣的儿子。还不传给嫡长子,只是传给皇长子,在血统大事上,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你觉得为什么?”被宋虔之这么一说,陆观也觉得奇怪了。
“梨花庵。李宣的母亲是谁?你记不记得,荣宗的母妃,是因为生下男孩,才被立为皇后,继而荣宗被立为太子。”宋虔之道,“要是荣宗的母妃生的是女儿呢?”
“这怎么可能?”陆观的话戛然而止。没什么不可能,要论宫廷秘辛,宋虔之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李宣是受到极大刺激才疯的,他的孩子不会生下来就疯癫,李宣自己无法理政,还要让他做皇帝,甚至隔代指定要让李宣的皇长子继任。”宋虔之眸光清澈起来,“要紧的是李宣的血统,而非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