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站定在当场,看着苻明韶手扶着桌案,从上位走了下来,走到他的面前,曾经的少年已长到快与他一般高。苻明韶脸色苍白,透着病态的孱弱,眉宇间始终凝着一丝化不去的戾气。
那年在衢州的同鼎湖畔,陆观带着十二岁的六皇子去踏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空气里都弥漫着草木被太阳晒得懒洋洋、暖烘烘的甜蜜气味。
陆观满脸是汗地勒住马,翻身下马,朝马背上个子小小的苻明韶伸手。
苻明韶掌心里都是汗,这是他第一次骑马,兴奋得满脸通红。
两个少年脱了上衣,放马在旁吃草,到湖边洗脸,水珠沿着陆观的脖子往下流,他的皮肤在阳光下发光,面部线条英朗,胸腹肌肉十分漂亮。
水珠甩到苻明韶的脸上,他收回视线,脸和脖子都红了。
陆观嘴角勾起弧度,眼角带着一丝戏谑,他的手在水里泡得冰凉,一下下拍着脖子,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喂,你是皇子吧?”年少的陆观随口向小弟问。
“是,”苻明韶大着胆子补上一句,“我爹是当今圣上,我是皇上的第六个儿子。”
陆观扭过头来看这个小不点。少年十二岁,比陆观文弱多了,个子又小,连骑马都是初次,跑了一会马,向来沉静的眼睛里盛满光。
陆观心中涌起一丝异样,就想逗一逗他。
“喂,你没想过当皇帝?”
小少年被陆观问懵了,满面茫然地看着他。
“都是皇上的儿子,你就没想过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成为天下臣民的主人?”
小苻明韶拧眉,他确实从来没想过,他连进宫的机会都不太多,仅仅是知道在京城那座皇宫里,住着他的父亲。他闷闷地垂下头,没注意一脚踩在泥泞里,整个人向后一滑,天旋地转之间,陆观从身后捞住苻明韶的腰,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膝弯到脚踝都湿透了。
陆观哭笑不得,站起身,把苻明韶也拽起来。
苻明韶稳住身形,连忙抬起滚烫的脸,慌忙往后退了两步。
陆观又已经出了一身汗。
“我二哥会做皇帝。”苻明韶在陆观身后叫道,陆观又在往自己身上泼水,他总是很容易出汗,身上也随时都是暖烘烘的。
陆观没有回头,一只手在搓脖子后面的汗泥,就手在水里洗干净。
“正宫娘娘生的太子,当然会做皇帝,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你一样,把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俸禄拿去施舍流浪街头的穷酸乞丐。”
“我二哥是太子,不能随便出宫。”苻明韶说。
“走吧,回去了。”陆观起身,托着苻明韶的屁股让他先上马,自己再翻身坐上去。
苻明韶坐在前面,突然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做皇帝,会让四海以内再无乞丐。”
陆观拍拍他的头,话语里带着笑:“狗屎,有皇帝就有乞丐,谁做皇帝都不可能让街上没乞丐。”
“我可以。”苻明韶拼命向后扭头。
陆观怕他摔下去,只得敷衍道:“嗯,你当皇帝一定没乞丐,夜不闭户,天下大同,你会是大楚立国以来最好的皇帝。”
随即一声马嘶,休息够了的马纵身飞跃而出,驮着两只小小的身影没入地平线。
“儿时戏言,你还记得?”陆观轻轻嗤道。
苻明韶沉默着看他,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陆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气。
“朕从来没忘过。”
陆观冷眼瞧他,思索良久,其间苻明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分毫不让地看着他,陆观莫名其妙地从苻明韶微微发红的眼角读出来一些委屈,但他有更重要的问题。
“柳素光是你的人?”
苻明韶脸上现出难堪。
“李谦德从未背叛过大楚。”苻明韶道,“他是被人诬陷,要是不往阿莫丹绒逃,整个李家就会在他手上玩完。”
陆观没有说话。
苻明韶急迫道:“麒麟卫中有叛徒,他们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效忠于天子……”后半句苻明韶及时止住没有说出口,这说明他们没有完全认同他是大楚的皇帝,麒麟卫从不参与派系之争,只侍奉天子,从未有过不忠的先例,唯独在他当上皇帝以后……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要先帝的剑做什么?你已经是皇帝了,要先帝的信物到底要做什么?”陆观逼近苻明韶,他低头直视苻明韶的双眼,从苻明韶的眼睛里,看到一张冷漠疏离的脸。
苻明韶胸口急剧起伏,表情纠结复杂,片刻后,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一不留神跌坐在地上。
“皇后死了,你会让谁当皇后?衢州太守是没什么用处,刘赟何如?”
“放肆!”苻明韶恶狠狠地跳起来,抓住陆观的胸襟,额头抵着额头,双目通红地发出怒吼,“陆舜钦你太放肆了!来人,来人,给朕来人!”
侍卫从殿外冲进来,纷纷拔刀。
盛怒之下的苻明韶下令道:“把他押下去,关起来,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见!”匆促中苻明韶看了陆观一眼,只见到一脸冷淡,苻明韶突然害怕了起来,他暴跳如雷地吼了两句。
侍卫押着陆观下去。
苻明韶浑身发软地靠住身后的桌案,方才他与陆观之间仅有半步之遥,陆观的身手,要是出手,就能在须臾之间杀了他。
苻明韶抬手摸了摸脖子,摸到一片湿腻腻的汗,疲倦的双眼闭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一片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