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宋虔之说话,李奇先就自罚三杯,打着哈哈说:“不忙,宋大人,我有个副将,据说是大人的熟人,他巡营去了,待会就来。”
宋虔之你来我往地跟李奇聊了几句。
李奇年纪很轻,是个自来熟,把战场上如何杀敌,黑狄人如何悍勇又怎样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绘声绘色地一说,气氛瞬时热烈了起来。
“白大将军果然厉害。”一路宋虔之都没有得到消息是白古游亲自率军,到现在他才知道,白古游先派出一员大将出奇兵南下,两日后将北关诸事安排妥当,才带着五百精兵赶到孟州,一路急行军,与大军汇合后,连夜以火攻破了黑狄人的围困。
“是啊,我与白大将军里应外合,才将黑狄人击溃。白大将军率领大军连战连胜,一路将黑狄军队逐出孟州。”李奇说得眼眶发红,遗憾道:“可惜不能投到白大将军的麾下,这一仗让我觉得,只有当过白大将军的下属,才不算白投一回军。”
“看来我是一定要见见白大将军了。”宋虔之笑道。
屏风后的琵琶声渐弱渐软,甜腻柔软的女音唱起了孟州花曲。
孟州本地方言与官话不同,如今孟州城里多是说官话,虽带些许口音,却能听懂。地地道道的孟州方言宋虔之还是头一回听,美人屏风后飘出旖旎多情的软语,让人不禁幻想那是怎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款款弹唱。
酒到酣时,楼下上来了个人。
李奇拍手笑道:“我那副将来了。”
陆观:“听脚步声李将军就能分辨出是你那位副将?”
李奇摆了摆手:“你们仔细听,唱歌的给我先停一停。”
宋虔之凝神听了片刻,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轻一重,极有规律和节奏。
“他瘸了一条腿?”宋虔之问。
李奇赞赏地点头,叹了口气:“有一日黑狄人夜袭,往城中投火包,烧毁不少平房,此人为了救出一名被困家中的老妪,活生生被砸下来的房梁击碎右脚胫骨,尚未痊愈,白将军带来的军医医术高明,说是养得半年或许能够痊愈。不过,即便瘸了一条腿,他也是我手下最勇猛的战士。”
宋虔之伸长脖子向楼梯口看。
“是他。”陆观离楼梯近,已经看出来是个熟人。
宋虔之差点站起来,按捺住了,朝李奇问:“这是何人?”
那走上来的彪形大汉是龙金山,看见宋虔之,他先一愣,继而上来抱拳行礼。
正好,龙金山也装不认识他,宋虔之就装得更加坦率了。
龙金山没有更名改姓,是从最普通一级的士兵做起,短短一役,已经升成李奇的副将。
吃完饭,宋虔之一肚子疑问,到马车上却还得憋着。他们坐孙俊业的马车,到孙俊业的州府衙门住,孙俊业上了车就呼呼大睡,席间数他喝得最多。
刚刚回房,宋虔之就彻底憋不住了。
“龙金山怎么到孟州投军来了?”
陆观拿了衣袍,推着宋虔之出门,两个人路上三天没洗澡,都快臭了。
宋虔之再忍。
孟州府衙内也有一处大澡堂子,比安定侯府里的还要大,宋虔之登时忘了还要问龙金山的事了,懒洋洋趴在池边上由得陆观拿帕子给他搓澡,陆观手劲大,宋虔之舒服地嗳了口气,舒开眼,眼底现出带着倦意的茫然,什么也不想,只觉得惬意。
屋檐下几丛翠绿的叶子上结了水珠,缓慢地向茎条滚去,窗内压抑着人声,不一会,传出模糊的交谈。
“起来吗?”陆观亲了亲宋虔之通红的脖颈,亲昵地以鼻子对着宋虔之的鼻尖磨蹭,让宋虔之坐在身前,说话也紧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轻缓懒散。
“再泡会儿。”宋虔之闭着眼,眼角还残存着嫩红颜色,略带湿意,他嗓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透出的餍足,像一只饱食后的猫。
窗外屋檐下的铜铃轻响。宋虔之的思绪飘出很远,母亲、外祖、姨母,周家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顽强生命力,离开春越来越近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的病就该有所好转。
那时候黑狄人也应当已经被驱逐出去。朝堂稳定以后,楼江月的案子必然得给上面一个交代,苻明韶会再度想要扳倒李晔元,将周家人彻底驱逐出权力的中心。
宋虔之拧起眉头,胸中一口闷气,挥之不去。
继而宋虔之又想起了秦禹宁,外祖去世以后,秦禹宁这个大弟子当仁不让成为周派代表。
少时周婉心带宋虔之回周太傅府上住,秦禹宁常去跟周太傅请教学问,宋虔之去找周婉心时,总会见到秦禹宁与周婉心在廊庑下说话。即便周婉心已嫁做人妇多年,秦禹宁仍称呼她一声“二小姐”。
宋虔之懒懒地睁开眼睛,心想:秦叔为什么会叫自己杀了苻明懋呢?
李晔元又为什么会与外祖常年保持通信?
至少在三年前,苻明韶还是相当依赖李晔元的,这种依赖建立起来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李晔元与外祖没有关系。或者,外祖骗过了年少的皇帝。
所有没有根基的天子,在年纪小时都要寻找依靠,周太后便是苻明韶的依靠,同样,周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是苻明韶所要借用的。
周太后不会不知道等到苻明韶羽翼丰满之后,会试图摆脱周家的控制,于是太傅去世以后,周太后开始拉拢李晔元。这样李晔元自然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可是拔除了这根钉子,谁是会取代李晔元的人?
宋虔之突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察觉到宋虔之动了一下,陆观便即睁眼,低下头吻他的耳朵。
宋虔之小声地靠在陆观肩前问:“如果皇上扳倒了李相,谁会接李相的位子?”
“兵部尚书秦禹宁是皇帝用来制衡李相的,李相一倒,下一个目标就是秦尚书。”陆观仔细想了想,把各部大员的名单在心中过了一遍,“可能是杨文。”他话声顿住。
“你想到什么?”宋虔之从这个停顿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陆观有些犹豫,说:“要不然就在罪臣之中。”
“罪臣?”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
“那些在夺嫡之争中没有被赶尽杀绝的贵族和大臣,要是皇帝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是皇恩浩荡。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为天子肝脑涂地。”
“罪臣之后……”宋虔之沉吟道,“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但要与李相分庭抗礼,不会是寒门。被流放抄家的士族,先帝时候被论罪的贵族。”他抿了抿唇,手肘碰了碰陆观,“起吧,泡得脚都软了。”
陆观嘴角现出一抹笑,脸颊发红,他一站起身,水珠便顺着满身漂亮的古铜色皮肤滑落。
宋虔之脸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