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陆大人。”张林明显松了口气,要是钦差在孟州出事,事后追责,太后的亲侄子死在孟州地界上,孙俊业怕是要丢官,而自己这个把他们带去洪平县的小吏更不在话下。
张林到后不久,安民告示还没发出去,周先便赶到孟州城中,将风平峡破的消息送到,这才北上。
“现在朝廷也没有消息传到。”这也正是孙俊业踌躇的原因,是守是攻,如何作战,全无指令。整个孟州城宛如是一座孤岛,与朝廷失去了联络,“一定要增援,可增援什么时候到,全无音讯。”孙俊业圆胖的脸上全是担忧,丢官事小,丢城事大。而且孙俊业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有人打到孟州城来,孟州驻军也全无准备。
这场战争对于整个大楚来说,都是一场闪电奇袭。
黑狄人没有宣战,没有谈判,不遣使者,直接从白明渡口杀入运西镇,将全镇屠戮,战火迅速燎原。
上令不达,民间天灾不断,本以为熬过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没想到黑狄完全不给这个机会。
白古游的强兵压在北境,南面只有靠林敏与穆定邦,林敏现在完了,风平峡破,穆定邦只有回撤,撤到哪儿,现在还一无所知。
大楚与外侵的作战经验,都是通过陆路,水军是在当年内乱,南楚另立朝廷时训练出来的。黑狄一半国土在水中,一面要防海峡另一侧的盗匪,另一半与阿莫丹绒常年作战,骑兵骁勇不在水军之下。
加上多年来黑狄与大楚关系和睦,两国多有商贸往来,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战争,可以说震惊大楚全境。
“黑狄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啊。”孙俊业感叹道。
“驻军守将是谁?”宋虔之问。
“是李奇。”
陆观道:“他父亲是先帝手下一员猛将。”
“正是,李奇现在领的部下,也跟随过先帝作战,是一支猛军。但是,二位大人,孟州现在孤立无援,朝廷迟迟不派兵前来,只有这数百人我不怕,怕的是还有后手。”
“孙大人,孟州城一定要守住,先全歼这数百先遣部队,走一步看一步,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防。洪平县幸存的百姓都已经进了州城,我和陆观从西北城门出去,快马加鞭回京向朝廷求援。”
“守多久?”孙俊业问。
“城里的粮食够吃多久?”
“粮食不愁,只是怕敌军凶猛,守不住……”孙俊业叹了口气,抿着唇看眼前的年轻人,上次见面时那一派乐天,如今已全不见踪影。
“半个月,只要孙大人与李将军能坚守半个月,我保证援军必到。”
孙俊业脸色稍霁,又问宋虔之与陆观要不要吃饭。
宋虔之本来想说算了搬救兵要紧,转念一想这几天难道都不吃饭吗?那援军没搬到他就已经饿死了。于是与陆观先在府衙吃了顿饭,没敢吃太多,孙俊业让人挑了两匹千里疾驰的战马给他二人。
才刚入夜,宋虔之和陆观从孟州城西北出,一路往京城赶去。
两天后的夜晚,到达容州城,守城士兵认出他们,马留守悄悄带路,将二人带进州府。
一路行来,见到容州城里秩序井然,只是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客店与饭铺入夜尚未打烊,有不少明显流民模样的人歪七竖八躺在店家正堂内或是就在街边随便倚着什么就睡倒在地。
走着走着,宋虔之膝盖软了软,陆观一把扶住他,顺着宋虔之的手臂,摸到他的手掌滚烫。
陆观刚要说话。
府衙门前沈玉书带着师爷迎了出来。
当夜宋虔之与陆观就在容州州府衙门里住下,将孟州的情形告知沈玉书,沈玉书已接到朝廷命令,让他随机应变,固守州城。
“什么时候收到的?”宋虔之让沈玉书将内阁文书取来看,一看字迹就清楚了。
“秦禹宁写的。”他递给陆观。
沈玉书道:“风平峡没守住,穆定邦带着两万人南逃回在南边钦州的驻地,整军之后,应当会支援孟州。”
“黑狄人打过来的是骑兵。”陆观道,“应当是从白明渡口将骑兵用大船运过来,当时整个运西镇被屠,切断了与定州州城的联络,神不知鬼不觉将骑兵运入,将运西镇当做大本营发动进攻。”
“只有白大将军能救大楚了。”沈玉书满面愁容,本是设宴为宋虔之、陆观二人接风,这下三个人都没了食欲,草草吃了点的东西。
宋虔之刚洗完澡,何太医便来到他的房中,替他给肩背的伤换药。
灯下,宋虔之一身的细皮嫩肉,唯独伤口狰狞可怖,隐有发炎的趋势,可他非要洗澡,不知是热水烫的还是因为发烧,脖子与胸膛一片粉红。
“退烧之前,不要沾水了。”何太医叮嘱道。
宋虔之想到,要不要把何太医带回京城,如果苻明韶真的要带着整个朝廷西退,那京城的皇亲国戚们都会跟着退,现在母亲正吃着何太医开的药,一路又要舟车劳顿,也不知道母亲病弱之身是否能吃得住。
何太医突然道:“容州疫情已控制住了。”
宋虔之即刻会意,道:“那请何太医明日与我们一同回京复命。”
何太医点头辞去。
房中一星微弱的灯火熄灭,陆观上床来抱着宋虔之,床上被子熏得又松又软,几日前在洪平县的遭遇恍如隔世。
然而,宋虔之一闭上眼,就倏然睁眼,眼光恐惧。
陆观察觉到他的动静,握住宋虔之的手,在黑暗里静静注视他,忽道:“不要胡思乱想,快睡吧。”
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气。他也想睡,连日奔波,每当闭眼,就会回到洪平县那一日。那一天,是除夕,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承上启下拉开新的一年希望的那一天,本该是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一天,他们一日从洪平县逃到孟州州城,还差点进不了城。
如果那天没能进入孟州城,那他们也就不能躺在这里说话了。
宋虔之侧身紧紧抱住陆观的腰,他眼睑下一双眼珠滚来滚去,眼睑也随之轻轻颤动。
半夜里,宋虔之忽然浑身一抽,醒了。狂风撼着窗板,砰砰作响,屋内一丝风也没有,温暖而安全。
陆观睡眠很浅,靠在宋虔之耳边轻声说话,等到宋虔之睁开眼睛,陆观看到他眼底除了茫然,都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焦虑。
宋虔之手脚冰冷,呼吸时急时缓,好像不烧了,却也冷得不正常。过了一会,勉强要睡,听见陆观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宋虔之拉了一下他的袍袖,陆观将他的手带到唇边一触便放手。
宋虔之不自在起来,感觉自己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子不可理喻。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越躺越清醒,而天还完全没有要亮的意思。
如此无所事事躺在这里,还不如赶紧上路。
然而数日没有得到休息的身体已经疲累到了极点,无比贪恋这有床有被的惬意。只是宋虔之心里不安定,完全管不住思绪。
陆观回来时,带来一阵香风,宋虔之打了个喷嚏,伸手要抱。
“还能睡小半个时辰,快睡,天亮好赶路。”边说话,陆观边解了外袍上榻来。
宋虔之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好像在一个严丝合缝的堡垒之中,没有任何寒风暴雪能够入侵。而他接纳了另一个人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为他护身的铠甲和掌中的火光。
几经沉浮,宋虔之满身是汗地软在陆观臂膀里熟睡,神色时而显得痛苦,时而双眉轻轻舒展,面容又似是天真稚子。
陆观颧上潮红渐退,天色蒙蒙地染上窗纸,陆观抱着宋虔之,给他穿戴,宋虔之一直闭着眼睛在睡,怎么摆弄也睁不开眼睛,眉头犯愁地紧紧皱着,像个不高兴的孩子。
陆观看得嘴角弯翘,食中二指稍微用力地按在他的眉心,将皱褶撑平。
宋虔之直接被陆观抱上马,另一匹马在侧后方跟着。另一麒麟卫带着何太医骑马。
何太医一把老骨头,直说无妨。
没见到高念德,陆观问了问。
那名麒麟卫回话说:“三天前闫立成脱狱,高兄追捕他去了,还没回来。”
陆观眉头深拧起来,却也顾不上闫立成了,带着宋虔之即刻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