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以为,凡事堵不如疏。民之口如此,川亦如此,天下万事莫同此理,不知道‘王公子’以为如何?”齐远恒微笑着问道。
眼前的这位主果然不是易于之辈,心思颇为机巧,听话辩音的本领也足够高,就算他把话说得这般蜿蜒曲折,一句话中拐了九道弯,也能被他听出弦外之音。
就算齐远恒第一次见面,就对这位主心中莫名很是不爽,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主并没有他原先想象中那么不学无术。
不过,既然“王公子”此时愿意与他做口舌之争,齐远恒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担心。
所谓的嫌货人才是买货人,这种时候,怕就怕他一句话都不愿意与他们多说,随便就扔个罪名过来要他们好看,既然他愿意谈,那就说明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辩一辩。
况且这位主今日是微服私访,应该不至于立即摆明身份找他们的麻烦,想到这里,齐远恒就耐着性子坐下来,与他谈了又谈。
“好一个堵不如疏。”景骊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句话颇有些道理,看来齐远恒盛名之下还是有一点本事的,嗯,就那么一点点。这么一想,景骊对他的不喜之心也就少了几分,不再故意去挑他的刺,而是与他闲聊起来,“齐大居士怎么这么闲,有空跑来开茶馆?”
“说来话长,此处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在下只能算是好友兼半个主人。若有贵客来访,主人无暇招待时,在下这位闲人就出来帮着招呼一二。此处主人姓袁,于茶道上颇有些研究,今日既有贵客临门,少不得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好好招待贵客。如今主人正在里面准备,‘王公子’若对茶道有兴趣,等他来了不妨品鉴一番。”
听到齐远恒几次三番说他是贵客,景骊心中自是极为满意,暗暗觉得齐远恒这次终于长眼了。
前段时日,其实也没多久以前,就是元宵节那夜,此人就很不识趣,在他拿着元宵逗卫衍玩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打搅他的好事,在他准备通过猜灯谜来表现他的英明睿智的时候,偏偏要故意和他作对,屡屡开口抢他的风头,让他没能在卫衍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自己的聪明才智。
这么不识趣故意来使坏的家伙,肯定得不到他的好感。他没有让人套麻袋打齐远恒一顿,已经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宽宏大量了。
卫衍出发去幽州的前一夜,齐远恒的事只是个引子,真正火上浇油的是卫衍说的那些不肯认输的话,他本来就在气头上,被卫衍这么一挑衅,他的火气就有些控制不住,忍不住欺负了卫衍一把。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让他有些狼狈,迫不得已只能不停地承认“都是朕不好”,把所有该他认的错,不该他认的错,都认下了,低声下气哄了卫衍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哄得委屈大哭的卫衍止了眼泪。
这些账,他不能再算到卫衍的头上,毕竟已经算过一次的账,再去算第二遍,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很是小心眼。不过卫衍那里不能再翻这笔旧账,齐远恒这里总是可以算一算的,所以他一开始是带了几分挑刺的心与齐远恒说话的。
但是随着齐远恒左一个贵客,右一个贵客,左一句“公子与我乃是英雄所见略同”,右一句“公子与我实是伯牙子期”,景骊的心情就越来越好了。
齐远恒这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很会说话嘛。
他懂,聪明人嘛,一向都是自视甚高目无下尘的,除非遇到了同样的聪明人,才能让他们高看一眼相谈甚欢。很明显,他自己,当朝皇帝,就是齐大居士也要认同的那个聪明人。
这么一想,景骊的心情当然很舒畅了。
齐远恒因为一上来就被他揪住了小辫子,为了不给朋友的地方惹来麻烦,此时自然很注意说话的方式。他这样的人,不去哄人是因为他懒得哄,若是他愿意哄,自然可以哄得人很开心。
现在,一个乐意去哄,一个被哄得浑身都很舒坦,场中的气氛自然和谐无比。
等茶馆的主人正式登场时,这两位已经是其乐融融的状态了。
茶馆主人袁宏敬,自幼嗜茶,年少时曾游历名山秀水以茶会友,而立之后安定下来,在诸友帮衬之下,在京里开了个茶馆度日,外加方便诸友聚会,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茶馆的生意越做越大,此处也渐渐声名在外。
今日他听跑堂来报,说茶馆里来了位身份尊贵的客人,齐远恒已经在作陪,让他赶紧准备茶水招待。身份尊贵的客人,通常意味着很麻烦的客人,不过有齐远恒在,应该不碍事。
世人皆说齐大居士性情倨傲,其实只要齐大居士愿意,以他的口才很容易就能把麻烦摆平,所以袁宏敬并没有多大的担心,亲自去库房选了茶叶器具,让人端着一起上楼来。
此时冬末春未到,新茶未出旧茶已老,袁宏敬估摸着来人的身份,特地选了冲泡后适合观赏的银针茶来待客。此茶产于岳阳府洞庭青螺岛上,古人有诗云“洞庭帝子春长恨,二千年来草更长”便是赞美此茶的。此茶皆是嫩芽所制,故冲泡后,起落分明,如刀丛林立,似春笋萌发,就算是不懂茶道的俗人,观赏此番美景后,也会忍不住赞一声“漂亮”。
景骊当然不知道,这茶馆的主人及半个主人,一个拿他当俗人打发,另一个拿他当麻烦打发,若是他知晓了,恐怕他们这次的麻烦,就不是一般的麻烦,而是大大的麻烦。不过他并不知晓,所以他对此次的招待,还是颇感满意的。
“王公子,在下听说公子书法上乘,恳请公子今日为小店留下一幅墨宝,以便我等日日敬拜,时时景仰。”茶酣意足宾客融融之际,齐远恒突然提出要向他求几个字。
“哦,齐大居士这是听谁说本公子书法上乘?卫衍吗?”虽然齐远恒这次很会做人,但是齐远恒和他又不熟,怎么会知道他书法上乘?
景骊乍听到这个请求,不由得有些奇怪,猜想着是不是卫衍私下里对齐远恒说了点什么,才让齐远恒冒出了求字这个念头。
景骊虽然在书法上颇为自得,不过鉴于卫衍向来不懂得欣赏,问他意见的时候自然说好好好,但是让他认真说说到底好在哪里时,他又讷讷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虽则奉承景骊的人一堆又一堆,其中不乏文采风流出口成章之辈,夸奖起人来,个个都能做好大一篇锦绣文章,并不是说少了卫衍,就没人夸他了,但是真的少了卫衍的奉承,他的这份自得怎么着都好像缺了一点完美。
现如今景骊估摸着,应该是卫衍在齐远恒那里赞过他的书法,齐远恒才会开口向他求字。
齐远恒虽然不知道“王公子”为何会有这般误会,但是为了能顺利求到他的墨宝,他只能将错就错,点头承认了他的猜测。
景骊看到齐远恒在那里很是肯定地点头,额角的青筋忍不住抽了两下,心中有些不悦开始上涌。
卫衍既然有这闲工夫在外人面前夸他,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口拙起来了呢?有什么话不能和他说,偏要去和齐远恒说?
不过他转念想到,卫衍竟然在宫外也会惦记着他,不忘在齐远恒面前说他好话,他的心中不由得又有了几分欣喜,终于展开笑颜应了下来。
见他应了下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出现纰漏,齐远恒赶紧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
茶馆中时不时会有客人兴致来了,就要吟个诗作个画,为了方便他们,这些用具跑堂们随时都可以呈上来,不过要留下“王公子”的墨宝,齐远恒哪里看得上一般的货,对笔墨纸砚极尽挑剔之能事,众人忙乱了一番才备齐奉上。
齐远恒这般挑剔,落在景骊的眼里,自然是齐远恒会做人能办事,对他很恭敬不糊弄,这些东西好不好能不能入他的眼,先不去管,反正齐远恒这个做事的态度,让景骊非常满意。
等到跑堂们将齐远恒要的东西,一一寻来摆在案上,景骊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写下了“随意”这二字,然后他站在那里,端详自得了半天,顺便听着齐大居士站在旁边尽情赞誉他的墨宝。
齐大居士口才了得,赞起人来绝对是出口成章花团锦绣,不像卫衍,夸人半天还是夸不到点子上,听得人很是替他着急,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来齐大居士和他相处时也是很无奈吧。伴随着这番思绪联翩,景骊最后又用了方“大象无行”的私印。
待他们走后,袁宏敬等着齐远恒给他个解释。
这位“王公子”的书法的确刚劲有力气势轩昂,但是能让齐大居士用出“求”这个字,显然还不够火候,那么齐大居士求这两字,肯定是另有用意。
“送去请人拓了,做块门匾挂上,这两字就摆副香案供着吧。天子御笔在此,我看以后谁还敢来找我们的麻烦。”齐远恒在那里笑得很是得意。
不枉他在这里浪费了半天口水,和“王公子”你来我往地过招,显然年轻的帝王已经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看来这位主果然是不容小觑。
景朝昭宁二年二月初二,京城颇负盛名的和嘉茶馆更名为“随意居”,取“万事不拘皆随意”之意,市井传言,该店匾乃天子御笔。
因官府并没有对这个传言表示异议,很快坐实了传言的真伪。
不出齐大居士所料,有皇帝陛下亲笔御赐的两字在此,随意居少了很多麻烦,很快声名更振,客如云来。
既然皇帝都叫大家随意,众人自然是敞开了手脚随意,此地的议政之风越演越烈,没过几年,随意居就俨然执京都士林之牛耳,名士雅客能人异士云集,永远是座无虚席,甚至连很多朝廷高官也开始出入。
不管过去多少岁月,随意居始终秉承其初建人的宗旨,店堂中不禁谈国事,难得是景朝的统治者也始终对这里保持着某种优容,甚至是在景烈后期景宣时期大肆压制士林民间舆论的时候,也对此处网开一面,两帝后的诸帝或仁或德或中庸或无为或懦弱或无能,皆无其先祖铁血手腕,再加上烈帝御笔在此,更不敢对此处轻举妄动了。
这些后话,倒是齐大居士当年没有料到的。
景朝的统治者与其他诸朝相比,有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对民间议政保持着一种宽容到近乎纵容的态度,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极少有臣民因议政而获罪。
就算是景朝历史上称得上是铁血的烈帝,其晚年因某些事,处置了很大一批臣子,其罪名用的却是“非议帝王家事”,虽则朝堂上“帝王无家事”的辩驳闹得是风生水起,但其后获罪的诸臣,依然还是此项罪名。
据史学家考证,景烈朝昭宁三年,朝廷甚至专门设置了一个衙门叫做民议司,每隔三月就会张榜贴出十项议题,只要是景朝臣民,无论身份地位职业阶级皆可上书参议,虽然不知道最后上达天听的到底有几许,但是此举在分散诸多有志者的精力上,起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景朝的统治者对民间议政的宽容亦可见一斑。
其后诸帝当然明白这项举措既能标榜仁政,又能选拔人才,还为那些如果无事可做,精力太旺盛,免不了要生事端的读书人找到了事情做,可谓是一举数得,也就沿例而用了。
至于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好处,则是另一个话题了。
虽然皇朝的覆灭是历史的必然,不过后世诸多史学家依然不亦乐乎地考证,烈帝的此项举措让皇朝的灭亡延后了多少年,靠着捣腾这些有的没的来养家糊口,这些真的都是很久以后的后话了。
反正,当是时,无论是求名的这位,还是赐名的那位,都不可能想到那么久远以后的事情。求名的这位,那时主要目的是想要张护店符,赐名的那位,当时最大目的大概是为了显摆炫耀他的书法,其他的目的应该是顺便的。
京城这边,景骊考察民情炫耀书法两不误,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卫衍那边,幽州也渐渐近了。
景朝的疆域分九州。东为青州,西为雍州,南为荆州,北为幽州,东南为扬州,西南为戎州,西北为滁州,东北为薄州,中为冀州;州下辖府;府下有县。
时人所谓的幽州,泛指时是指冀州以北的大片广漠土地,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特指幽州的州城所在地——幽州城,亦是卫衍本次宣旨监刑的目的地。
幽州自古以来便是蛮荒之地,地广人稀,酷寒阴冷,土地贫瘠,物产匮乏,百姓生存不易,历朝历代都是充军流放的首选之地。
后来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在那连绵起伏渺无人际的荒山之中,发现了一种非常适合建筑装饰用的白色岩石,并将它们从深山之中采运出来,贩卖到东南繁华之地,很快就得到了豪门巨族的青睐,但是因其开采不易运输不便,价格十分昂贵。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位皇帝,某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修建一座新都城,这就是如今景朝的京城——平京城的前身,那位皇帝梦想中的新皇城拟用青石铺路白玉为阶,碧玉为瓦黄金作柱,这“白玉”就是产自幽州深山之中的白色岩石。
只是这“白玉”要从千里之外的幽州,运到平京实属不易,纵使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其数量每每还是难以为继,导致新皇城的工程数度延期。
后来那位皇帝一怒之下,征集了数十万民夫,穷十年之力挖掘出一条从平京至幽州的运河,专门来运送“白玉”,才好不容易让他梦想中的新皇城竣工。
世人都谓帝王昏庸无道,为了自身的享乐穷奢极欲不顾百姓死活,士林才子清流名士们,更是对帝王的所作所为口诛笔伐,恨不得能让他自绝以谢天下,然则数百年过去,当年的蛮荒之地,却因为这条运河慢慢繁华起来,沿河而建的城镇,虽比不上东南富庶之地,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由此可见史笔如刀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多事情过个数百年的时间,就算“史”还是那段“史”,“刀”却是要换把“刀”了。
前面扯远了,让我们重新回到卫衍身上。
话说那夜卫衍狼狈痛哭以后,虽然经过冷敷,双眼还是红肿不堪难以见人。
正月十八那日他请旨辞行后,直接让人把他抬到了停在码头的官船上,然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在船舱里面躲了整整两日,才敢出来见人。
幸好本次的幽州之行以他为主,协同跟随的大理寺诸官,虽然对他此举心里觉得很奇怪,却不敢盯着他究根刨底,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所以这场无法见人的狼狈事件,最后总算是安安稳稳地收了场。
说起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则被众人撞见了他的这副丢脸模样的话,卫衍恐怕想死的心都会有了。
就这么着,卫衍一行人于二月初六到达了幽州城。因为逆风而行,比预计稍微晚了几日,沿河而下的途中,除了地方官员的迎来送往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事情。
那日官船到了幽州城外的码头上,靠岸时已是午后,远远望去,就能瞧见一堆人影在码头上晃动。
码头上迎接钦差的众人,经过了一个上午的等待,都已经疲累不堪摇摇晃晃官容不整,突然有眼尖的看到了远处而来的船帆,叫唤起来,顿时众人整冠的整冠,理靴的理靴,混乱一片煞是好看。
幽州的知州谢萌端坐在码头上搭建的凉棚里面,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眼前的混乱,整暇以待地看着官船停泊靠岸,等到船上的众人开始下船,他才弹了弹衣袖,起身走到众人跟前,准备迎接钦差。
卫衍捧着圣旨下船,谢萌带领幽州众官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等卫衍说了“谢大人请起”后,才直起身来与他寒暄。
谢萌乃正二品的地方大员,卫衍只是小小一名正五品的三等侍卫,这般恭敬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他手中的圣旨。不过卫衍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手握圣旨代天子行事,行的又是件肃杀之事,自然无人敢轻慢对待他。
卫衍此趟的差事其实很简单,“逆王”案的祸首早已当场被太后就地正/法,剩下的就是案犯家眷从犯属官之类,也早已该抓的抓,该审的审,该判的判,这次皇帝让他前来,不过是择日当众宣读圣旨,验明正身开刀问斩而已。
既如此,虽身负皇命,这公事也就不用急在一时。当下码头上的众人一番寒暄引见后,谢萌先将他们送到驿馆内休息,当夜又在知州府内摆宴为众人洗尘。
幽州虽比不上京城繁华豪奢,但是一州之主举行的宴会,自然简陋不到哪里去,席间免不了美食佳酿美姬优伶云集。
卫衍身为钦差,坐的是主位,谢萌则在下首陪坐。他时时举杯,频频敬酒,卫衍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再加上有人见知州这么热情奉承钦差,也加入了劝酒的行列。卫衍被这些人轮流灌酒,盛情难却之下,就喝得有些上了头,后来他实在撑不住,好不容易才借着尿遁逃了出去。
更衣完毕,他不想回去自投罗网,便摆手示意知州府中伺候他的仆役不要跟随,一个人在花园里面闲逛起来。
知州府的花园虽然不像卫衍以前在京城里见惯的那般精致奇巧,但自有一股大气的味道,园子里面的亭台楼阁,骨子里面都透着一缕北地特有的粗犷,连树木都是那种高高大大的乔木,少见南边的灌木,入目之处皆是极北之地的景致。
此时,上弦月在天边映照,远处酒席上的喧哗声丝竹声只剩下些模糊的声响,卫衍在如凉月色中倏忽有些迷惘,不由得叹了口气。
“难道我准备的酒食,粗陋到让卫大人宁愿在此喝西北风,也不愿入席?”他正感慨万分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男子的轻笑声。
卫衍听到声音迅速转身,先对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直起身来开口回道:“从一见面就调侃我,您打算取笑到几时呢,谢师兄?”
“好久不见,卫师弟长大了。口齿变得伶俐了,本事也见长了。”来人正是幽州知州谢萌,当年曾和卫衍一起在谭家村学艺,“卫师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唉声叹气,能不能说来给师兄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