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春泽没留意到裴玄和苏语嫣两人之间的瞬间神色变换,他只是笑呵呵地走上前,想要拉着新结识的小兄弟,介绍老友裴玄给对方认识。
这个热情动作让裴玄目光一凝。
苏语嫣唰地一声收拢起折扇,抱拳作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安春泽伸出的手,与此同时,坐在上首的裴玄眉头一松,掩饰般地低头喝了一口茶。
“裴大人,久仰大名,在下宋语。”
裴玄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在苏语嫣的面孔上打量了一番,他发现,若不是曾和这姑娘面对面地交谈接触过,又因为一些原因仔细观察过她的五官,他今天也会被这个雌雄莫辨的“宋公子”糊弄过去。
十七岁的苏语嫣扮作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稍加修饰遮掩,就没有多少突兀违和之处了。
两人的目光经过短暂交接,彼此之间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约而同地决定,今日要装作互不相识,初次见面。
苏语嫣在确定了裴玄不会当众拆穿自己的身份后,就同安春泽还有其他买家专心交谈起来。
她很看重今天的这场交易,势必要将安春泽的宅子买到手中。
她年纪小,又是一身浮夸豪奢打扮,一开始颇受轻视,除了和她交谈过的安春泽,在场的诸人都觉得,这位最后到来的宋小公子没有什么竞争力。
于是在不留神间,他们就被苏语嫣套出了不少有用的零碎消息。
等到经过一段时间的交谈后,众人也不是傻子,自然发现了,这位打扮得金碧辉煌的小少爷看着轻浮年幼,实则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说不得,还是个厉害的对手呢。
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情况透露得差不多了,学了多少年的画,师承何处,擅长何物,对于书画一途有什么独特的理念和坚持,近些年喜欢的流派和作品,还有自己的得意作品,零零碎碎的,让反应过来的人心塞不已。
更让人心塞的是,他们虽然吃了暗亏,但是对上宋小公子得意洋洋的狡黠笑容时,又莫名地生不起气来了,反而在郁闷了一会儿后,又忍不住和对方谈笑风生起来。
一旁的安春泽笑而不语,觉得仿佛看见了昨天的自己。
裴玄鲜少发言,他一开始也被苏语嫣的风趣言谈和眉宇间的灵动吸引了注意力,只是他定力非凡,欣赏之余也没有忘了这姑娘的出格行为。
看她扮作男儿游刃有余的样子,裴玄本来松缓下来的眉头又不自觉地微微皱起。
他回到洛京也有些日子了,作为天子耳目的都察院掌院,裴玄自然听闻了苏语嫣这两年来的“丰功伟绩”。
她不仅让求亲之人衣衫不整地当街示众,最近还把丽妃的亲弟弟给抽打了一顿,所作所为,简直没有一点儿闺阁女儿应该具有的贤淑矜持、温良恭谨。
虽然那些人确实欠教训,可是在裴玄看来,苏语嫣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太过张扬粗暴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作风,可不怎么聪明谨慎。
——看她扮男装时自然不拘束的模样,可见平时没少这么胡闹,若是哪一天被人当众拆穿了,她还要不要闺誉了?
——十五岁时就那么任性冒失,两年过去了,不仅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了。
就在裴玄暗自琢磨如何规劝苏语嫣的时候,屋内的其他人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的比试细节。
安春泽让人在正堂里摆好作画习字用的桌案,又亲自取来上好的笔墨纸砚,然后就兴致勃勃地等待这些胸有成竹的买家们挥毫泼墨了。
为了公允起见,作为评判一方的裴玄和安春泽是不能旁观这些人作画的过程的,要等到他们完成作品后,再把画作一同交给两人品评,让他们二人从匿名的作品中挑出最好的一幅来。
沉浸在水墨丹青中的时光似乎过得特别快,等苏语嫣完成最后一笔时,她发现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四周燃起的烛火明灯把整个厅堂照得明亮如白昼,而裴玄和安春泽二人则并肩站在门廊处,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夏虫低鸣,夜风微醺,苏语嫣偶然抬头,正好瞥见那个一身青衫的端肃男人负手而立。
一旁的安春泽不知说了什么,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男人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柔和了一身清冷气度,这一瞬的细微变化,让苏语嫣感到了一丝岁月静好的安稳。
她晃了晃头,把心底莫名产生的奇怪情绪轻轻摇散。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辰,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裴玄和安春泽也从门外返回室内,两人站在一张长长的桌案后,逐一品评今晚现场创作的书画作品。
他们都是欣赏眼光颇高之人,很快就从所有的作品中挑出了两幅最能打动人心的佳作。
“元之,看来今天的胜出者就要从这两幅画中产生了。”
裴玄颔首,同意了安春泽的说法。
他凝神细看面前的两张作品。一张是春山烟雨图,笔触温婉细腻,风格端丽清新,绝对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上佳之作。
最吸引人的是,这幅春山烟雨图在描摹天地秀美的时候,更注重春光中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牧童短笛,纵横阡陌,斗笠渔夫放歌溪畔,恬淡灵动的田园风光一览无余。
桃源仙乡,说的大概就是画中的世界吧。
而裴玄面前的另一幅作品,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看到这幅画的一瞬间,“铁马碎冰河”这五个字就闯入了裴玄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胸膛中的一腔热血莫名激荡。
雪山冰川茫茫荒原,一匹矫健骏马披着铁甲跃然而来,铁蹄踏碎河边的薄冰积雪,清凌凌的寒冰雪水四溅开来,寒气磅礴,丝毫无法阻挡画中骏马一往无前的驰骋之势。
茫茫的雪山冰河有多寂静苍凉,风驰电掣的战马就有多无谓勇往,一静一动,交相辉映,竟让一向心态沉稳的裴玄心神动荡,在一瞬间生出弃笔从戎的向往。
裴玄久久凝视着桌案上的两幅画,一时沉吟不语,一旁的安春泽也恍然入神,视线久久不愿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