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看完。”
“看完?你看了什么?”
他报了电影名,傅晓晨嗤笑一声:“大哥,我们看的是同一场,你早点说会死吗?”
“小姐,早点说不会死,但你睡觉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打呼噜?”
“我打呼噜了?”她皱眉,“骗鬼吧你,打仗那么吵,谁听得见啊。”
蒋子轩难得笑了笑,掏出手机放了那段录音。他当时正看得入神,被旁边人探身的动作打扰,才朝左边看去。灯光昏暗,她和他隔了两个人,却能肯定就是她,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录了十来秒,只听枪炮声迅速迭起,她立刻惊醒,他也立刻收好了手机。
他也是第一次听成品。录音里,没有主角说话声,没有背景音乐,只有女孩细细碎碎的鼾声和周围人低低的笑。傅晓晨气急:“蒋子轩!你这什么恶趣味!给我删了。”
“我可以删,但还是要提醒你,文明观影,人人有责。”
“……”傅晓晨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闷闷地坐在原位,直到那两个出来也没有消气。唐近东打着哈欠:“呀,你们看完了?我都快饿死了,赶紧去吃饭。”
“吃什么?”
“自助火锅行吗?”
“行。”傅晓晨起身,问林婉言,“电影好看吗?”
“不好看,无聊透顶,”唐近东马上抱怨,收到林婉言的眼神警告又及时收口,“不过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有……那么点意思。”
“晓晨,我们走。”林婉言也变了脸,挽着傅晓晨很快进了电梯。唐近东啧一声,挠挠头,看向蒋子轩,“说真话说假话都要挨骂,你呢,你那部有意思吗?”
蒋子轩单手插兜,按下电梯按钮:“还行,挺有意思的。”
。
新的一年开始,傅氏在望城的工厂正式投产,傅氏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三十七岁的傅绍恒忙着工作,忙着数钱,也忙着体验当父亲的快乐。
丁念怀第二胎时没吃多少苦,生完了也不用整晚整晚地候着。女儿就像个天使宝宝,喝得多,睡得香,像一团粉嫩嫩的云朵。傅爷爷给她取名悠然,小名是傅天森取的,叫小鱼,丁念教了高三,课业停不得,寒假过完就去上了班。张玉英知她性子执拗,也不多劝,只白天照顾孩子时愈发用心。
傅绍恒一周去接她两三次,她经常在副座上就睡了,他实在心疼,就跟家里商量,还是住到学校附近。其实那间他租过的房子早就被他买下,就连晓晨准备高考时的那间他也买了又卖,三年不到就赚了个二十万。丁念听得啧啧夸赞,说他是财神转世,他一边给她吹头发一边笑,他才不是财神,他的运气,是遇见她之后一点点涨上来的,不只是他,这几年爷爷奶奶的身体稳定,父母的心情也肉眼可见地变好,家和万事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福气。
两个小孩离不得大人,张玉英和月嫂一块照顾了两个多月,四月份孙丽梅也要来接替。丁念问家里的超市怎么办,孙丽梅说让丁安山管。傅绍恒照例每个月给他们打钱,他们虽然不用,但经济压力到底小了些,丁安山不用开够12小时的车,朝九晚五轻松不少。吴健买房子时,他们还借了点钱给他付首付。天气好时,他们也把乡下的老人接到城里玩了几次,丁爷爷看见孙女置办的房子,又看见两个重孙,常年绷着的脸上露出欣慰欢喜的笑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丁安山去拿土鸡蛋,丁奶奶甚至记住了陶陶的名字,小家伙嘴甜不认生,一见老人就叫太公太婆,哄得众人都高兴。
生活似乎好到了顶峰,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丁念心里却开始变得空落落的。她觉得傅绍恒的能量大到可以养活几千人,而她的作用却微乎其微,这种空落落在她带完这届高三后异常强烈,她看着校门口的报喜横幅,第一次想迟点回家——辛苦三年带来的好成绩带给她愉悦和充实,而在家里,她的身份小到只是一个母亲。
这种想法很奇怪。曾经渴望的反倒变成了束缚,是她太贪心,还是她居安思危惯了引发的担忧?那她是该忽略还是主动去调节?
这天晚上,岳母和孩子已经入睡,傅绍恒洗漱完,见她还在书房里看书,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立刻警铃大作:这人恐怕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走进去,抽掉她手里的书:“发什么呆?”
“时间过得好快,”她说,“相聚和告别都好像是一眨眼的事。”
“不要告诉我你还想再经历一次高三。”她今年没累病算是幸运的了,他看了眼书的封面,“我迟早要把这本《金粉世家》扔掉,每回你一看它就心情不好。”
他把书随手往架子上一放:“过几天我们就回公寓,今年暑假长,我们可以去远点的地方旅游,这次带彦宁和悠然一起,还有爸妈,都去。”
“去哪?”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她羡慕他,“你怎么越来越不怕麻烦,旅游不是最费心力了?”
“我才不怕。有了悠然之后,我觉得自己像三十出头。”
丁念笑:“你这是幻觉。”
“你呢?”
“我反倒觉得我变老了许多,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不会又有了吧?”
“……才不是。”丁念瞪他,“我的价值是不是就体现在生孩子上?”
“怎么会,别瞎想。”
“但和你比起来,你永远都充满干劲。我只是在某个阶段斗志昂扬,然后又像个气球慢慢瘪下去。”
“这才正常,我也是。”
“你哪有。”
“我瘪下去的时候都是你在给我打气,你忘了?”傅绍恒笑,“你进我退,你就拉着我推着我,我往前冲,你走不动,我就抱你背你带着你一块,你说,这种不合拍是不是也是默契的一种?”
“你现在好会说话。”
“那是因为你能听我好好说。”他摸摸她的脸,“今年是傅氏成立五十周年,下半年会有很多庆祝活动,我提前给你打预防针,不管我走到哪里,和谁见面,只要我代表傅氏,你都要站在我身边,知道吗?”
“……知道。”
“九月份开学,傅氏会继续捐资助学。今年除了一中,三中,我还准备在几所职业中专也设立奖学金,你支不支持?”
“当然支持。”
“那你是不是又要忙起来了?”
“我愿意忙。”丁念忽然明白了,她只是不喜欢停滞的感觉,而他让她一下子找到了新的目标,“你放心,我会好好准备,也会跟妈好好讨教,不论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你丢脸。”
。
傅氏举行周年庆的那天,岚城及周边地市的政商两界有众多宾客出席。傅绍恒作为主人翁,是最瞩目的焦点人物。各路媒体收到红包,正面报道不计其数,一时间,傅氏的企业形象又往上跨了几级台阶。
傅绍恒接到公关部的电话时正准备回家吃饭,听见是针对他个人的采访,本能拒绝,回去跟丁念一提,丁念却说:“那家杂志社在业内声望很高,他们要采访你,第一不会乱写,第二是看到了你身上的新闻价值,对傅氏在全国的宣传也会有利。”
“真的?”
“真的。”丁念立马去书房找了杂志,“我订了好几年,每篇文章都很有分量。”
傅绍恒便又让公关部答应下来。
和杂志记者的见面在十二月底。对方是位穿着干练的女性,身材丰腴,脸上还有婴儿肥,但一开口,傅绍恒就知道她做足了功课,她对傅氏的发展经历烂熟于心,给他看了采访提纲,角度的确新颖犀利。他指着最后几行的私人问题:“这我必须要回答?”
“这有利于读者了解您丰富的内心。”
“我以为这是我的隐私。”
“请您相信我的职业操守,在发表之前,我一定经过您的同意。”
傅绍恒眼神锐利,他不笑的时候,神色不怒自威。于燕心里一惊,但很快露出和善的微笑:“傅先生,请坐吧。”
傅绍恒也笑,和她握手:“希望我能给你想要的答案。”
“谢谢配合,我绝不会浪费您的时间。”
傅绍恒的判断没有错,两个小时的采访十分顺利。在她的引导和层层递进的询问中,他并没有感到冒犯,而是在一种放松的状态下讲述了他接手时的困难、做决策的流程和他作为拍板者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心理变化。
“傅氏准备上市吗?”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作为岚城根基深厚的本土企业,您始终坚持集权式的管理方法,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失误导致傅氏走上弯路?”
“我不怕。傅氏今天的成功证明了我有管理的能力。何况做主的是我,影响我做主的人很多。我也许会犯错,但不会犯致命的错误。”
“您相信气数吗?”
“相信。”
“傅氏已经走过了五十年,如果是一个人,他也已经步入了中年。”
“可我进入傅氏才十五年,正式接手才十年,他还是一个孩子,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记者笑:“您一直如此自信?”
“自信是管理的前提,如果连我都没有信心,我怎么让我的员工相信傅氏是一个能给他们未来的企业?”
“可您也有过投资失败的经历。”
“孩子在成长的道路上难免摔跤。”
于燕探究:“那除了公事,您在生活中也是如此?我知道您的太太是中学老师,她也是被您的自信吸引的吗?”
“她一开始很讨厌我。”
她来了兴致,这就是她要的矛盾点,然而傅绍恒却说,“这里可以点到为止。”
“您不想谈您的太太?”
“她会看你们的杂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曾经因为她的讨厌而伤心过。”
于燕笑:“那关于私人问题,可以改成您对婚姻的看法吗?”
“可以。”
“您觉得是什么让两个人走向婚姻?”
傅绍恒调整了姿势,认真想了会儿:“很久以前,我把它当成一个简单的仪式,就好像学业完成之后需要考试来证明学习的成果,它可以用来证明两个人的感情到了新的阶段。后来有人告诉我,它是一份责任,我觉得她是对的,没有责任感的婚姻不会持续很久。”
“很有道理。”
“可是责任感不是全部,没有人会傻到仅仅因为要做一个负责的人而决定跟陌生人走完一生,”傅绍恒看她,“所以,如果两个人已经开始讨论结婚,绝不可能只是自我绑架,而是有很多别的因素使然,例如被外貌惊艳、欣赏她的才气、或是性格投契……这些因素在某种程度上是非理性的,但也恰恰是非理性才会使彼此吸引,我们称其为缘分,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
“您相信缘分?”
“是的,我相信。”
“那照您的说法,很多时候我们头脑一热,背后也一定有很多诱因?”
“当然。”
“那让您决定步入婚姻的诱因是什么?”
“我能说其中一个吗?”
“能。”
“那就是心动。”
于燕又笑:“您刚刚还说,您太太曾经很讨厌您,您会对一个讨厌您的人心动?这听上去并不合理。”
“但生活的有趣之处在于,不合理会因为诱因变得合理。”傅绍恒不在意地挑挑眉毛,露出释然而又爽朗的微笑,这样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我太太是个很固执的人,曾经我很想改变她的固执,但没有成功,后来我爱上了她,发现她的固执里面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温柔,所以我放弃改变她,选择改变我自己,幸运的是,她也爱上了我。”
“所以——她现在没有之前那么固执了?”
“应该没有。”傅绍恒喝了口水,“我对她的感觉是不客观的,她在我眼里时刻都在变,又好像始终是她。我可以接受她的一切。”
“听出来了,的确不客观。”于燕撇了撇嘴,“难道你们从未争吵?”
“有,因为我的任性,我伤害了她和她的家人,但他们原谅了我。”
“方便说下具体原因吗?”
“不方便。”
“好吧……如果我用蚌来比喻您太太,您会不会生气?”
“不会,但她更适合用植物来比喻。”
“比如。”
“她之前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小女孩在画兰花。”
“可兰花娇贵而难养。”
“对,所以她不像。”傅绍恒想起那个灰扑扑的头像,让他想起他们初识的灰暗,她一直以为那个女孩是她幼年时的朋友,但后来,她告诉他,那是一部电影里的截图,电影名是《我们天上见》,讲的是小女孩和姥爷的亲情故事,她看了之后觉得很温暖,而这温暖陪伴了她七年。如今,她的头像换成了彦宁和悠然奔跑的背影,她有了由她开始的血缘联系,生离死别于她而言不再是不可触碰的伤痛,而她,也把勇敢和力量传递给了他。
傅绍恒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因为他记起了某次闲聊,她跟他开的玩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她说她想当蒲公英,每年生发,随风自由,落下一次就重来一次。”
“听上去很美。”
“但我不喜欢。”傅绍恒摇头,“小草有什么好当的,年年重来年年疼。”
于燕想了想:“或许她是觉得可以入药,小草有用。”
“可能入药的又不止蒲公英。”
“……”于燕噎住,想了想,“又或许,她是借花语向您表达心意?”
“……什么是花语?”
于燕决定打击一下这个自信的男人:“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不切实际的爱。”
傅绍恒脸色一凛,而后起身。于燕的助手看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燕姐,我们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应该,不过,我保证我的稿子不会让他生气。”
。
傅绍恒开车回家,脑海中一直回想刚才那位记者说的话。是了,肯定是了,她和她都是语文好的,肯定理解能力相近,不像他,听了就像从耳边刮过一阵风。
他懊恼,回到公寓,丁念正在厨房给孩子榨果汁。张玉英见他风风火火的:“怎么了你,急成这样。”
“你跟我来。”他握着丁念的手,眼神恳切。丁念也一头雾水,跟着他进了书房,就听他问,“你是不是还想着离开我?”
“?”
他看着她:“你之前说想当蒲公英,是不是准备随时飘走,是不是对我没有信心?”
丁念皱眉,伸手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胡言乱语的。”
“你先回答我。”
丁念回忆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她笑了笑:“那天我们不是拍婚纱照吗?摄影师让我吹蒲公英,我吹了几次没成功,但后来成片效果很好,你看了不是还说很漂亮?”
傅绍恒眉头松了松:“所以你才喜欢它?”
“是啊,它既美丽,又顽强。”
这下不只是丁念,傅绍恒自己也鄙视他的记忆力,丁念见他瞬间释然的表情:“你不要告诉我你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就是问我这个,采访结束了?”
“结束了。”他把最后的谈话跟她交代了一遍,丁念嗤笑,转瞬又生气,“你还说我乱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都结婚这么久了,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我有。”
“才怪,你要是有,就不会信她的话,就不会急着找我,如果我刚才承认了,你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他语气坚定,“我找你确认是要知道你真实的想法,就算你承认了,我也不会让你走。你要当蒲公英,我就当泥当土当你的大地,你降落一次,我接你一次,你降得快或是慢,我都不会让你疼,你飘得再远,只要你回头,我都在原地等你。”
丁念听得耳根发红,想骂他发神经,最后还是忍住。书房的门被敲响,她去开门,张玉英抱着悠然,彦宁则好奇地打量他们。
“没事吧你们。”
“没事。”丁念抱过悠然,笑着摇摇头,张玉英这才放心去厨房倒果汁。傅绍恒脸上还有点不自然,听彦宁叫了声爸爸,才将他抱起。
“妈妈。”彦宁探身,要让丁念抱。傅绍恒走过去,趁丁念不注意,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我没想让你生气,真的。”
“随便,反正我气也生完了。”
傅绍恒笑,又去亲她,傅彦宁也跟着学,小悠然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大眼睛扑闪扑闪,笑得像朵春天的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