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杨一案已过去近十七年,当初人证早已无法寻觅,主掌此案的丞相已薨,无法追责。
唯一留下的,只有当时皇帝并未过目的物证——若杨通敌的书信,而上面并没有绘制梅花。
皇上直接下令为若杨正名追封,牌位破格立于祠堂,以贵妃之礼下葬供奉。
另封江屿为魏王。
若杨追封当天,夏之行摆酒来庆祝,江屿寝宫中却没有他的影子。
顾渊说,“殿下一早就去了祠堂。”
夏之行提着两壶酒,从早上等到傍晚,江屿没来,反倒把萧向翎等了过来。
二人又围着江屿寝宫中的三个火炉,无言坐了一宿,愣是没见着人影。
而这几日的雪便一直没停过,刚扫净一层,便又落下一层。踩上去不觉得滑,只是声音有些清脆。
“我去祠堂看看。”萧向翎起身。
“不妥。”夏之行阻拦道,“若杨一案是他十七年的心结,旁人安慰能作何用处?再者,江屿自小性情乖张偏执,你若这个时候前去打扰,非叫他给打出来不可。”
江屿的脾气夏之行是再熟悉不过,大多时候隐忍而克制,智谋而圆滑。
但终究是个少年心性,任性冲动的时候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能把天都作翻个。
“我并非是去劝他。”萧向翎起身,眉眼间却是多了些许倦色,“只当是去探望同学,夏大人何必百般阻挠?”
夏之行在心里瞪了他一眼,却终究没发作。
去就去吧,看江屿不把你打出来。他想。
*
祠堂中不似寝殿,寒得很。
香烧尽了一根又一根,却被一人极有耐心地续上。
祠堂外已是漫天风雪,地面寒凉刺骨,而跪在上面只隔了一层皮裘做的软垫。
但他像是感觉不到冷。
摆设的台子乃是疆域进贡的上好木料制成,供奉用的容器闪着金光。从上至下,牌位摆了二层。
而江屿的目光并未集中在任何一块牌位上,甚至可以说,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实体上。
整个人安静得像是失去了生机。
他已经在这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开始有人来劝,来送热食,但江屿看都没看一眼,后来也便没人再过去了。
浑身已经寒到透彻,身体防御性地生热,大概是起了低烧;下身已经跪得没了知觉,僵硬而无力;而眼睛也干涸得很,目光失去了着落点,便显得散漫而空洞。
他觉得自己应该痛快哭一场,却发现自己从迈进祠堂的一刻起,一滴眼泪也不想流。
之前心心念念想着为母妃翻案,这似乎成了他十七年生活中唯一的恨意。
在别人的瞳孔中,他总是能看见母妃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些人披上官服,他只觉像是衣冠禽兽;他深谙这朝中明争暗斗的虚伪与恶意,也不惮以极深的防备,去敷衍任何状似与他亲近的人。
为的不过是这一刻。
但此时,他却只觉得空虚。
是一种极度紧张过后的、能将人吞噬的松弛与空虚。
案发当时他刚诞生,大多事情都是听夏之行给他讲——
若杨人美心善,诞子后众多嫔妃都来看望祝贺。其中若杨与皇后相交最为和洽,对方更是几乎每天都带着太子来若杨府上探望。
那时候太子十五岁。
直到有一天,正当二人交谈甚欢之时,一旁端茶的太监却突然拔刀刺向若杨,情急之中皇后挡在诞子虚弱的若杨身前。
幸而外面兵卫闯进救人及时,果断地朝刺客右手处猛挥一剑。那刺客吃痛,仅是掀翻了桌案便狼狈逃出,最后被捉回,处以极刑。
而就是在那刺客掀翻的桌子背后,竟是粘着一封书信。
皇上赶来后查看,竟发现那信中尽是大逆不道之言,随便挑出一句话来,都是死罪。
信里面附有北疆兵力分布地图,同时还表示自己在京城生活甚是委屈,希望北疆的兄长能发兵扰境,将自己和儿子带回北疆去。
落笔是若杨。
而她正是北疆的和亲公主,北寇首领的亲妹妹。
若杨瞬间吓得面无血色,解释那封信不是自己写的,但皇上气急,见那笔迹与若杨无二,便未相信若杨解释。
案件交予大理寺审理。而那时负责审案的官员,也就是后来的丞相,一口咬定此信为若杨所书,并列出了五条证据。
军力地图乃是重要机密,当时满朝愤慨,日夜上书觐见,请求重惩若杨。
后来,一杯鸩酒,一席红衣。府内女主人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未断奶的孩童。
而后,这十七年的日子都如云烟一般自眼前飘过。
被疏远、被冷落、被轻视,被针对。
只有夏之行亦师亦父,教他诗书,也为他寻了习武师父。
夏之行有意扶他为君主,他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何事。
不愿坐上那皇位,空有一身孤勇,功勋都留给后世而评;亦不甘泯然众人,白负一身武功与诗书,惶然堕落而不知今夕何夕。
沉寂的冬夜蓦地有了声响,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外面的说话声愈发清楚。
“萧将军,七殿下说过,不想让任何外人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