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梦见自己走在大街上,街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是一块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并非是京城的街巷,若非要形容,大概是处在半山腰的位置。
人们的穿着打扮也与如今有着很大的不同。
明明只是意向随意拼凑成的虚假梦境,但江屿在其中却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真实感。
包括周围的景色,包括自己的感受。
他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周围的人哄笑着、彼此谈天说地,打着招呼。但无论什么人,眼底都充斥着内心?的恐惧与欲望。
每一个人,江屿都被迫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与邻居一?起喝酒碰杯的男人,脑子里在想怎么把他们家祖传价值连城的宝贝抢到手;他看?见路边画符算卦的道士竟然最怕鬼神;就连路边玩闹的小孩都在想着怎么从家里偷钱,然后跟小伙伴一起离家出走。
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油然而生,他不想抬头,不想看见这?些人的眼睛,不想在这个人群拥挤的集市上继续停留片刻。
他快步顺着街道朝一?个方向走,但周围的人却仿佛越来越多。所有人眼底的恐惧一-股脑涌进他的神智中,令他眼前发黑,甚至想把早晨喝的茶水全部吐出来。
无意间垂头,他看?见自己胸前坠着一?枚玉石,清亮透彻,泛着翠绿的光泽。
但它不是红色的。
茫然间,他仿佛看?见所有人都跟在他身边走,笑着盯着他,眼神中的恶意却不加掩饰。
但待他猛地抬起头来时,又发现一切只是错觉。周围的人仍在旁若无人地欢笑吵闹,没人知道他的异能,也没人刻意收敛着自己心?底的恶意。
他开始向前跑着。
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只要有人的地方,他就逃不掉。
下一?瞬,周遭情况骤变,街上众人瞬间消失,上一?秒还明亮如昼的晴空猝然阴暗,刺骨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而江屿也已经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倒在雨水中。
这?个梦他做过太多次了。
十七年,无数次。
他知道有一?个人会缓步走向他的身体,哑声说,“你个懦夫。”
他还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抬头,都会由于过度的痛苦与虚弱,只能堪堪瞧到那人的鞋履。
所以这次他干脆没抬头,也没挣扎,只是淡漠地浸在水中,看?着狰狞可怖的出血量顺着水流冲走,陷入已经猩红的泥土里。
水流的冲势很猛。
江屿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或许是一段有坡度的山路。
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前。
打在脸上的雨水骤然停住,或许是那人撑了伞。
江屿等着他重复那句话,但是沉默良久,他却只是无声地蹲下身来,将整支伞完全地撑在江屿身旁。
由于失血过多,江屿的感官变得迟钝,要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
他看?见自己胸前的玉石浸在血水中,而那本是青翠碧绿的玉身,竟仿佛能被那血沾染一?般,其中逐渐蔓延出艳红的血纹。
他努力地想瞪大眼睛去看,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瞳孔已经逐渐失焦,而一?缕鬓发被雨水打到了眼前,带来酥-痒又冰冷的难受触感。
那人伸手帮他拨开眼前碎发,指尖带着明显的硬茧,一?寸一寸按过江屿额角的皮肤,似乎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颤抖到江屿即便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也难以忽视。
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北疆营帐远不比京城府上,夜半总有凉风渗进来,江屿便总会在身体稍冷之时忽然惊醒。
下意识垂首看?向胸前,这?才?想起血玉已经交给顾渊,之前告诉顾渊,若是他要来找……
梦中绝望消极的情绪还在胸口堵着,江屿轻声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四?肢,轻声走出帐外。
扑面而来的冷气逼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帐外除了几个执勤的士兵空无一?人。天上一?轮圆月散发着姣美的荧光。
月圆之夜,百鬼横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此夜月圆。
*
江驰滨一?个人躺在军营帐内,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若是靠近了看?,不难发现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头部也不断左右摆动着,仿佛是受梦魇所困扰。
他枕边还放着一?卷未合上的书页,上面写着准备报回京城的详细军情:一?路军马被北寇埋伏,太子殿下胸口中敌寇毒箭,身亡。
在梦里,他看?见帐门被掀开,继而一?个人走了进来。
可能不是人。
他浑身是血,一?身白衣早已肮脏破烂到看不清曾经的颜色,头发蓬乱地遮住眼睛,唯有胸口直直插着一?根极长的羽箭。
“你……你别过来。”江驰滨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就要伸手拔剑。
那人却突然开了口,嗓音与太子殿下毫无二致,只是一向温和儒雅的嗓音似是被鲜血与恨意阻塞摩擦,听上去格外嘶哑狰狞。
“你还好意思写……敌人射过来的箭。”那血人说着,“我亲眼看见,这?箭是你从后方射来的,而你使用的羽箭与北寇使用的箭矢不甚相同,稍微一查就能看出破绽。你为了避人耳目,才?要烧掉整个狭路上的尸体。”
“我……我没烧,我最后没烧,我……”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身后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吓得脸色煞白,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想去焚烧榻边写了一?半的卷册。
一?-股冷风侵入,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帐门外看?去,却只见门帘被掀起一角,而门外竟是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诡异的声响,低声叫着,“二弟……”
一?遍又一?遍。
他还没从刚刚可怖的梦境中彻底缓过来,听见这?个声音险些吓得失-禁,根本没心?情去思考这?声音是不是太子殿下的。
用颤抖的手披上衣服,他握过佩剑虚着步子往外走去。
是谁。他想问。
但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紧到发不出声音,而小臂上的伤口更是疼痛难忍。
他打开绷带一?看?,白日里已经接近痊愈的伤口竟然全部挣裂开来,呈现出狰狞的紫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