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医生说和煦大概率是不会再醒过来的,脑损伤严重,如果清醒,十有八九也是会损伤智力,成为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低智”人群。在许多国家,这样的病人不仅是没有完全的自主能力,甚至于在法律上不能算作一个人,是可以随时被家属要求结束生命的。白缙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都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冷静,在不擅长的领域里非常愿意听信权威,唯有这件事他不同意,选择了执拗的坚持,结果在如今看来已经可以算作圆满,但他不认为这完全算是上天的怜悯,自然也和他日复一日的照顾脱不了关系。
然而二十一岁的白缙没有办法预知未来,他拖着一整个后背的伤口,脚步虚浮的回到了和煦的病房。其实在这里他时常感觉自己到了一个情绪的谷底,但也时常感觉自己是在这里重新获得了力量。
他的男孩还靠着阳光躺在床上,面容除了苍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有无数的管子透过他被褥下的身体连接着身后的各种仪器,像个安眠中的机器人。
白缙掀开被子,帮他翻身。一股浓烈的气味就从被褥下直接冲上了脑海,和煦在没人照料的情况下失禁了。垫着腿脚的软垫被踹的到处都是,在两条腿扭曲的像两条麻花,已经变形内扣的脚掌以一个怪异的模样交叠在一起,一个死死压着另外一个,脚心就冲着还洒着阳光的窗台,被太阳刺的又白又嫩,却不再有任何主动的生机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白缙几乎还能完整记住自己当时的所有反应。然后他几乎是身体的自主反应了,直接分开那两条细瘦的双腿,把它们分开摆好,然后仔细按摩一遍,手心捏着和煦的脚掌按揉,去感受它们有没有被痉挛所伤害。他的手指在这个过程中触到了尚未干涸的液体,白缙擦干手,托着和煦的身体,避开那些插着的管子,慢慢的转到另一边侧躺,用长软枕垫在他的身后保持稳定。果然,看到透过尿垫下脏污的床单,还有已经沿着裤管湿到了脚底的尿液。
他一点点去处理好这一切。帮和煦换掉身上的病号服,用热水擦干他身上的脏污,铺上了爽身粉,检查完他的情况,再去请护士来查看的他的情况,把所有的脏衣服处理好,用手洗了一遍,挂在病房外的阳台晾干。
一切又重新如常,白缙靠在阳台门口往回看,和煦的睡颜始终如一,什么事都影响不到他,什么难堪也不会有。但是在那一刻,白缙分明是感觉到了一种从内而外的崩溃,像是信仰崩塌的感觉,他的意志从某一刻开始瓦解,逐渐的开始相信,这个人是真的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但是不醒过来也好,二十一岁的白缙像是自我安慰。医生和他们沟通时总是强调,这样的病人以后会苏醒的情况是极少数,大多数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实际上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开始他不信这个邪,大概就是那一刻才开始相信,开始认为往后的功课似乎都是徒劳无功,只是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但是这样也算是和煦带给他的温柔了,最后仍然用这具不会回应的身体给了他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撑,或许可以让他能够挨到放弃和看开的那一天。
要是人是醒的,在这样茫然无助的时候感受失禁,按照和煦的性格,大概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他是舍不得的。
那天的晚上,白缙收到了一张缴费通知,是学校的。医院里的开销自然有和煦父母来支持,唯一变成无依无靠的人好像是那个健康的自己。白缙抽了一根烟,沿街一家一家的问去,把专业知识用在了讲解来历和讲价上,最终以一个高出他心理预期的价格,把他生父留下来的那块表卖了,换来了下一学期能够继续在学校上学的学费。
其实回家找他妈低个头就行了,甚至不用他妈,继父待他如亲子,只要悄悄要点钱,继父也是会给他保密的。
但是白缙不愿意,他觉得自己不愿意的事承担后果怎么想也都应该。
所以也愿意吃那些现在不太想再去回忆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