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脚手架上面摔了下来,当场就没了。”
说完这句话,张婷的泪哗哗的顺着脸庞往下落。只是灵体的泪落到地上并不能形成水渍,只会变成微微透明的灵气消散。张婷呜咽着:“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以后再也没人陪我堆雪人,给?我做蝈蝈笼子了,也没有人给我梳小辫子织毛衣。没人再把我背在肩膀上,也没人哄我睡觉了。”
“爸爸没了之后,赔了十万块。二十多年前,一条人命只值十万块。我奶奶那边的人来闹想要这笔钱给我叔叔娶媳妇,我妈不同意,说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钱,只能留给?我,谁动这笔钱,她和谁拼命。我奶奶他们说我妈迟早要重新嫁人,钱放在她身上不安全。我妈说,她以后不嫁了。这才保住了那十万块钱。后来有人给我妈介绍对象,我妈统统拒绝,她对所有人说,她会好好的抚养我长大。”
张婷哽咽着:“我妈从厂里辞职了,用赔偿金去做了生?意。她的生?意越做越大,要不是她,我根本上不起学也买不起房子。在那个年代,她能护住我,还能护住爸爸留下的遗产。听到这里,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妈很伟大?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经常对我说,要不是因为我,她不用这么辛苦这么累。要不是为了我,凭她的能力和姿色,无论是重新嫁人还是单身,都很快乐。我觉得确实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
“我其实……不算聪明,甚至从小学开始,我学东西就比别人慢一点。每当我想休息的时候,我妈就会在旁边声泪俱下,让我心里满满都是负罪感:妈妈都那么拼命那么努力,我有什么资格偷懒?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点都不敢放松。
“”我妈对我的学业特别严格,怕我分心,我生?活的一切她都给我包办。她剪了我的长辫子,让我留着短发。怕我沉迷打扮,我的衣服除了校服就是她买的黑色或者灰色的运动服。我身边的走得近的同学,她都要去调查一下对方家庭条件。
“一开始我觉得无所谓,可是到了高中,就不对劲了。她不允许我和男同学走得过近,哪怕我和他们笑一下,她都要去学校找老师。每天早上她送我去上学,晚上再接回来,我承认她对我尽心尽力。可是真的太窒息了!
“直到有一次,我们班的班长问了我一道题,为了表达对我的感谢,他请我吃了一根棒棒糖。我妈看?到我嘴里叼着的棒棒糖的时候,她上来就打了我一巴掌,说我是卖笑的贱货,整天和男同学眉来眼去……那个时候正当晚自习,大庭广众之下,我恨不得地上……地上有一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我很对不起我的班长,因为一根棒棒糖,他承受了莫须有的罪名。那次之后,班里也没人和我玩了,别人一说起我,就说我妈妈不讲道理。我能说什么?我妈所有的行?为都可以用‘都是为了你好’来粉饰过去,可是这些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我很窒息,那时候就想到了自杀。可是一想到我要是死了,她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该多可怜啊。她只有我了,她说过,我要是不在了,她会去跳河,去撞车,总之不会独活。我已经耽误了她这么多年,怎么能让她再伤心?”
“可是我真的……太压抑了,和她在一起,每一件事都要报告。除了学校和家,她不允许我有任何社交活动。其他同学能在休息的时候逛个街,我从来没有过。一来我没有朋友,二来,我没钱。
“我妈算账特别厉害,她从不多给?我一分钱。买教辅需要多少钱,她亲自送去学校,绝不会让我沾到一分钱。有时候我也羡慕别的同学能说说笑笑,买个小东西,我却不能。她说,我一旦有钱了,就会变坏。
“高考的时候,我想到了逃离。既然我没办法?去死,那我就离得远远的吧。于是填志愿的时候,我填了外省的大学。那个大学里面有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宠物医学,我想将来当一名宠物医生。
“我妈知道了,她骂了我整整三个小时。说我和我爸爸一样不学无术,当宠物医生有什么好的,整天和畜生?打交道,不求上进!她逼着我去改志愿,填了她认为很好的学校和专业。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哭着去改了志愿。那一年报考那个专业的人特别多,我为了去宠物医学专业,考试的时候少答了几道题。我滑档了。
“高考那一年的暑假,对我而言是一场噩梦。只要我醒来,就是无休无止的谩骂和哭泣。我妈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好像我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养的畜生?似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在想一件事,她是不是恨我?因为我的存在,导致她离不开走不掉,人生不如?意,生?活也不顺利。
“后来二次填报志愿,我随便选了个专业。学校就在兰陵市,到我家坐公交车一个小时。我提出住校吧,我妈不让我住校,说住在家里更省钱,家里刚买了房子,没那么多钱。于是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公交,晚上再坐着公交车回来。我在班级里就像是隐形人,大学读完,我都没有和班上的同学说过几句话。
“哦,想起了一件事。大学报名的那一天,她有事不能去。大学学费要打到学校发的卡里面去。学杂费五千多,她在我卡里打了六千块钱。交完学费之后,班长说要买几本教辅。我没考虑太多,就把钱给交了。
“第二天早上四点半,她出差回来了。冲到我房间里面劈头盖脸的就骂我,骂了我半个小时。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坚信我把钱给用了。她骂我不务正业,和我爸爸一样,只会吸她的血……”
张婷握紧了拳头,她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她骂我的时候,我动了杀心,我想杀了她!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就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就能肆意的践踏我吗?!”
张婷的杀意很快被悲伤取代:“可是我怎么能杀了她,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半辈子都在围着我转,为了我付出了一切。我怎么能对她动手?除了痛哭,我根本没办法?下手,也下不了手。当时我就意识到一件事,我这辈子,除非死,不然逃不出她的桎梏。”
42
君匀觉得自己光听张婷说说快要窒息了,然而真正令人窒息的才刚刚开始。
张婷悲怆的说道:“我的大学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延续着初中高中的风格,除了她不再接送我,我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每天在公交车上的那一个小时,成了我最放松的时候。
“有一天在车上,我恰好遇到了高中的班长。对,就是那个给?了我一根棒棒糖,却背了污名的班长。他回家有点事,没想到正好遇到了我。然后我们就联系上了,再后来日夜发信息问候,可是那些信息,我看?完了只能删除。我太了解我妈了,她班长家境不如?我家,她不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的。
“理智告诉我,最好能分开,可是感情却做不到。我好喜欢他,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爸爸的痕迹。然而纸包不住火,毕业之后没多久,我妈检查我手机的时候,他正好发信息过来,我们的关系暴露了。
“我已经不想回忆那一段经历了,那段时间可以用天昏地暗四个字来形容。我妈得知这件事之后整个人就疯了,她冲到了班长家指着他爸妈的脸骂,说他们家要什么没什么,说班长不知廉耻勾引我……”
张婷说不下去了,她急促的呼吸着,缓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至于我,更惨。什么词难听,她就骂我什么,什么婊、子、荡、妇、想男人了……我不知道一个母亲出于心态用这种词语来辱骂自己的女儿。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承受这样的侮辱?
“我的手机被摔碎了,房间里面的东西被砸了个干净。从那天开始,我就没有自己的房间了,因为她随时随地都要来检查我的房间。我的房间里面不允许出现她不允许存在的东西,家里三个房间,我轮流住,但是每个房间,不允许睡超过三天。”
君匀觉得他快疯了:“你妈有毛病。”
张婷苦涩的笑了:“是啊,是有毛病。我用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这个,你们只是听一听就窒息了,身为当事人的我,只有更无奈和绝望。
“班长跟我提了分手,他说我这样的家庭他高攀不起。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他,他真的很好,是我不配。分手之后,我妈就开始张罗着给?我相亲。找来找去,她看中了方勇。
“我不喜欢方勇,更不喜欢方勇的妈。看?到这两个老太太在一起,我浑身的汗毛都会炸开。可是我认命了,别折腾了吧,我这样的家庭,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幸福。方勇家给了我家二十八万八,我妈欢天喜地的把我嫁出去了。
“和方勇结婚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只是一直在给我灌输奇怪的思想,什么有用的女人要抓住男人的钱。方勇家开公司的,我只是个老师,我不会记账也不懂理财,方勇心都不在我身上,钱怎么会在我身上?
“方家重男轻女,我一直都知道。我很小心的避孕,可是还是被发现了。这次我面对的是两个老太太的夹击,方勇她妈说我绝了他们家的后,我妈说我不懂事……呵……”
想到了伤心事,张婷反而哭不出来了:“我还是没能守住底线,怀孕了。三个多月的时候,方家人就逼着我去做B超,是儿子就留着,是女儿就打掉。我不懂,方家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连一个女儿都容不下。我想着,哪怕离婚都要保住我的孩子,去他妈的方家,大不了我一个人养大我的孩子。
“可是……我真的很没用,我妈在我面前又哭又闹。说我不懂事,不识大体,要是错过了方家这么好的人家,将来没人要。她说我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孩子,一个女儿,打了就打了吧。有个儿子也好,将来可以送终,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我不是个儿子。
张婷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妈有多恶毒。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爱我,她不嫁人,是因为她爱面子,她要营造出坚强的人设,任谁说起她屠建兰都要竖起大拇指的那种。可背地里她将所有的不如?意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我只是她的一个玩物。
“她性格不好,即便有人娶她,也受不了她的性子。索性守着我,养一个小奴隶,将来能为她养老又能乖乖巧巧任由她打骂。
“我哭了,为了我,也为了我的宝宝。一想到我的宝宝会在这种没有爱的环境里面长大,我再也没有勇气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来就不来吧,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步我的后尘。约了时间之后,我就去做了流产。
“天意弄人,谁能想到方勇做出那种荒唐事出来?我妈得知这事的第一时间竟然是笑,她说方家这次理亏,以后再也不敢拿捏我了。在不知道方勇伤情之前,她一直在劝还在小月子里面的我回去怎么收拾方勇。
“说实话,我恶心的快吐了。我恶心方勇,恶心他妈,更恶心生?我养我的妈。或许她从来没想过我也是个人,也会有自己的思想。”
君匀唏嘘不已:“哎……作孽。”
张婷冷静的说道:“知道方勇伤情之后,我妈当机立断让我离婚。她说我还年轻,方勇没有后了,跟着他没好日子过。于是她要了方家五十万,我和方勇办理了离婚手续。”
君匀缓声问道:“后来呢?为什么还是想不开?”
张婷道:“没出小月子,我妈又张罗着给?我相亲,她相亲的第一原则就是对方要有钱。她看中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板,老板家里有儿有女,她说,我跟着他会衣食无忧。”
张婷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当我看?到那个秃顶大肚子油腻腻的男人时,我妈满脸堆笑。我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可笑。我能理解她这些年被岁月摧残觉得有钱就是万能的想法,但是我从心眼里觉得我这一辈子毁了。不会再好了。
“就算我对自己说一万遍,我妈是为了我好,我还是控制不住的恨她。恨到想要杀了她,可我还是下不了手。我们两个必须死一个才能让生?活归于平静,杀不了她,我就只能杀了我自己。
“自杀前的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想到了爸爸给我做的小风车和蝈蝈笼,这些年搬家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那一刻,我突然就想爸爸了,我想爸爸一定不希望我这么痛苦。我想去找他了,想抱着他哭一场,再坐在他肩膀上玩一次风车。
“这辈子我没希望了,希望下辈子能有疼爱我的爹妈,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又或者不投胎也没事,让我忘了这些烦恼,不再被人牵着鼻子走。”
张婷面上露出了笑:“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时候,我好开心。这是我在爸爸死了之后最开心的一刻,再也不会有人束缚着我了。”
君匀遗憾的叹了一口气:“可惜,你失算了。”张婷面上的笑容再一次凝结了:“是啊……我都已经死了,却没看?到爸爸,也没看到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我就被这么一根绳子捆着,我妈走到哪里,我就飘到哪里。”
张婷痛不欲生的说道:“听着她对周围的人说着我的罪过,说着她有多么不容易,我有多狠心。真是……死了也不得清净。”
凤行舟低声问君匀:“什么情况?执念不是她生?出来的?”
君匀应了一声:“嗯,还记得我们进门的时候门突然关了吗?”他从铜钱孔中看到了一些黑色的沙砾状的东西,难怪当时他没感觉到阴气,原来那东西不是张婷身上流露出来的!
君匀对凤行舟说道:“你可知道,活人也可以成魔?”凤行舟想了想:“很正常吧,修真界走火入魔的修士很多。”
君匀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修士,而是普通人。普通人的执念也能大得可怕,虽说这种情况不多见。”他在卜算生?涯中,也没遇到过几次,之前都是修士成魔,细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普通人疯魔。
扣住张婷将她和屠建兰捆在一起的执念不是张婷的,而是屠建兰的!屠建兰对女儿的爱……或者说是控制欲,让她突破了人体极限硬生生?的拖住了张婷的神魂,将她强硬的滞留在人间。
明明是相依为命的母女,最终却成了比仇敌还要可怕的关系,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张婷认命的说道:“观主,鬼应该不会死了吧。我做鬼都没办法?逃离我妈,这辈子是真没希望了,你别管我了,我妈她不会好了。”
房门外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哭声:“你个白眼狼!贱、货!婊、子养的、狗、日的!老娘白养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这么对我!”
君匀头痛极了:“不是让她不要偷听吗?”
张婷哭笑不得:“偷听算什么,我家里十几个针孔摄像机你以为是摆设吗?”
君匀一口血卡喉咙口:“姑娘,这么重要的讯息,你为什么一开始没说?”
张婷叹了一声:“说来惭愧,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妈装在哪里。这些年我就生活在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活的真的……生不如?死啊。”
君匀头更痛了:“总觉得,我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凤行舟憋着笑:“这就是为了吃鸡付出的代价。”要不是馋鸡,君匀也不会接了这个烂摊子。
君匀揣着手站起来:“算了,定金都收了,这事总要解决。走,找老太太聊聊去。”
作者有话要说:做父母的门槛太低了,只要身体健康,什么人都可以做父母。我想‘为了你好’、‘如果不是你XXX,我XCXX’这种话,应该不止我一个人从小听到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