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又是怎么成了钱家的女儿?”
杨氏细细端视姜锦花一番,皱眉又咬牙:“你娘没了孩子当然不乐意,正巧你三?舅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女娃,那原本你三?舅要养着的,但你三?舅婶不肯多养个孩子。你娘一看?见,说是要当作自己闺女养,你三?舅就同意了。”
钱家三?舅抱回一个女婴,本意是要当钱家闺女养的,但钱氏刚没了儿子,她不愿叫王氏知晓自己孩子一出生便夭折,那样在村里可是不祥之兆。
王氏甚至会因为这点而觉得?钱氏晦气。
这?也是为何钱氏一定要抱走钱家三?舅捡来的女婴,她刚没了男儿,若钱家不?说,只对外说钱氏这?胎生了个女儿,又有谁会知道她究竟生男生女。
到最后,便都以为钱氏所生的是闺女了。
这?孩子当做钱氏亲生闺女是再好不过。
姜锦花便是这个女婴。
事情终于大白,姜锦花颓得?抖了一下身子,好在顾疏在一边握紧她左手?,予她以力量。
姜锦花抖动嘴唇,喃喃道:“那三舅是哪里捡的我?”
“这?其中许多事我咋会清楚?”
杨氏不?愿意再说,今日她都说了这?多?,她仍害怕姜锦花知晓真相后,钱氏、姜家全来找事。
姜锦花伸手?便从杨氏手?里夺走簪子,“你若是不说,东西我便全抢走了。”
她语气冷硬,不?容杨氏抗拒。
不?得?已,杨氏只能回答:“其实我知道的真不?多?,那年我在外头候着,只知道你三?舅抱着孩子回来,你娘便在里屋说要孩子要孩子,孩子不?就到你娘怀里了吗?”
看?姜锦花一动不动,杨氏忙快速从她手?中抽出簪子,“不?过我倒是听到你三?舅说过一句,他说是在村外头邻郊的湘河旁捡到的你,至于你亲生爹娘究竟是谁,这?事咱们怎么会知道?”
“那我身上可有带着物什?”
“哪会有啊?你要真带着银片、玉饰的,那也早被你娘拿去当了,还会留到现在?”
杨氏说得是实话,不?论是钱氏,还是钱家,若当时发觉姜锦花的襁褓里装有贵重的物什,定然会先送去典当铺子里换钱。
怎么可能还留到这时候。
她没敢说的是,当时包裹着姜锦花的襁褓却是上好的锦缎,一瞧便不?是寻常人家生孩子会用到的缎子。
那时钱家人一瞧见便眼冒金光,最后用那锦缎换了不?少银子与米粮。
姜锦花沉浸在失落之中。
她还本以为凭着杨氏一番话,她能找寻这?具身体原身父母的一点讯息。
现在看来,恐怕她真的与父母毫无缘分。
这?边姜锦花在失魂落魄,耳边又响起杨氏的声音,“不?过我记着,那时候你脚腕上?绑着一道红绳,只是不晓得?你娘可是还留着在。”
这?句话并未令姜锦花情绪有多?高涨,不?他,那红绳即便仍留着,也做不?得?寻亲的线索。
整整近十四?年,哪家人还会记着孩子脚腕的红绳花样。
更甚者,兴许姜锦花并非是哪家遗落的孩子,根本便是人家不想养了的,那样随心丢弃在河边,任她自生自灭。
这?么一念起,姜锦花便连寻亲的念头都没有了。
她本就孤零零地活了这?些年,如今身边更还有顾疏。
至于父母亲缘,她已然知晓姜大根与钱氏并非自己亲生父母,这?便足够。
可这件事与姜锦花是不小的打击,在从城里回村路上,她的兴致一直不高。
她坐在车厢一处角落发呆,不?言不?语。
顾疏见状便命车夫在玲珑阁的门口停下,留姜锦花一人在车里,而他自己则下马车进铺子买吃食。
“顾秀才。”
顾疏的轮椅刚进铺子大门,柳掌柜便急忙跑来推他,“顾秀才来铺子只管喊一声,您自己进门多不?方便。”
柳掌柜当然是识得?顾疏的,铺子里的伙计全知道顾秀才乃是玲珑阁东家的夫君。
顾疏不方便行走,便请柳掌柜帮忙,从铺子里挑了几样吃食包好带走。
“长安,你看?那秀才郎,我怎么觉着有些眼熟?”
玲珑阁二楼,一对主仆正坐在木桌前,若姜锦花在此处,定能认出是前段时日曾来过的京城小少爷与长安。
长安顺着少年的目光,盯着顾疏瞧了半晌,也没能看出一分端倪。
可再一见自家小公子略带严肃的面庞,他又犹疑了,“少爷,奴才瞧不出那位读书郎哪里面熟了,奴才不?觉着您曾见过此人。”
“你看?!”
一楼正厅内,柳掌柜将包好装进木盒的吃食递到顾疏手上?,顾疏轻笑过后,抬手接到怀中。
在他抬手间,似作无?意甩袖。
可,顾疏并未身着袖衫。
因而,这?个动作看?在寻常人眼里并不扎眼,可是二楼的少年全然看在眼里,眼皮子都未动一下。
少年猛地握住了长安的手?,激动之下甚至站起身要下楼,“长安,我们马上?去寻那位秀才,他方才那甩袖的动作,太相似了!”
少年忆起两年前在书房内,那人从桌上?笔架里取下一只紫毫,在取笔间,他抬起手?腕轻而甩袖,其后将笔递到自己眼前。
那人神色平和,眉宇间斥着温润,是再平易近人不过的神态。
他的学问皆是与他习来,亦师亦父,这?份恩情一生不?忘。
甚至子亦这个字,便是夫子为自己而取。
可从此往后,却再无?那个唤自己子亦的夫子。
今日,他在这青河县玲珑阁见到了这?似梦非梦的一幕。
是他在做梦吗?
“少爷!”
少年眼里迸出几许希冀,这?道希冀在满是失落的眼里逐渐显眼,“长安,会不?会是他,是吗!”
“少爷,定是您看走眼了,他与公子长相并无?相似,又怎会是公子?”
长安无?比心疼自家少爷,少爷不过才十四?岁,当年公子没了,最痛心疾首的便是少爷。
世人皆当公子已死,可少爷却不信,非要一意孤行四?处游走寻找公子下落。
但人没了便是真的没了,再像的人都不会是他。
少爷为什么不?愿信呢。
“少爷,您再瞧瞧,那人可当真像公子?”
顾疏已接过木盒从铺子离去,行走时他的侧脸露出在少年面前,那副容貌与他记忆里的出众容颜大相庭径。
少爷呆坐回木椅里,神情充斥着落寞,嘴里不?住地喃喃,“不?是,不?是他。”
长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少爷,再过几日咱们需得?离开兰州了,再不?回去恐怕老爷那边会禁了您的足的。”
“长安,你说夫子可是真的死了,他死了是不是。”
少年捂着脸,宛如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长安心里说着“是”,可嘴上却根本说不?出口。
少年没有等到长安回答,而是愤恨地抬手抹去眼角的眼珠,他一双狭长的眼微红,渐而升起毅色。
“不?,我不?信,我的夫子不?会就这么死了的。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长安无?奈叹道:“那少爷,等再过些时日,咱们再换一座州寻找公子吧。”
少年重重点头,“嗯!”
顾疏出了玲珑阁便直奔马车,车夫见他折回,下来帮衬他上?车。
从玲珑阁里,顾疏挑了好几样零嘴,他不?知道姜锦花最爱哪一口,便索性全都拿了一些回来。
“阿锦,你尝尝呢。”
姜锦花侧过头,是顾疏进了车厢。
他打开木盒从中挑了一块花生酥糖,一声不吭地塞进姜锦花嘴里,目光温和又带着好奇,“味道可好?”
“好吃。”
姜锦花颔首。
这?糖是她亲手指点着后厨做的,糖是何种味道她最熟悉不?过了。
当然,好吃也是真的。
“我也要吃。”
姜锦花用舌头卷着酥糖,支吾不清,“那你也吃一个,味道很甜的,不?过也没有那么甜啦。”
她还以为顾疏要从木盒里拿,谁知他倾身擒住她的红唇,姜锦花惊得?微微启口,他顺势便卷了进来。
姜锦花只望见他眼睫,一根、两根、三?根……眼前有好多根轻眨,再回过神,嘴中的花生糖已被顾疏叼走。
“唔……是有些甜。”
顾疏将花生咬开,蜜味全数浸在自己唇齿间,还包夹着姜锦花的味道。
甜到发腻。
姜锦花脸蛋滚烫极了,她流连一番顾疏红润的唇,那红润似乎还有自己的原因。
方才她一游神,禁不?住舔了他唇瓣几下。
姜锦花十分不?好意思,此刻更是想缩进壳里,不?叫顾疏发觉自己。
顾疏却一把揪住她,又拿起一块锅片,指尖递来,“阿锦,张嘴。”
姜锦花没有骨气地张口吃了。
锅巴在她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顾疏盯着她的唇不?动,姜锦花慌得?不?行,“这?个你可不许抢我的,你要吃的话……”
“我喂你就是了。”
姜锦花怕他又吻自己,以那样难为情的方式分享吃食,慌不?及地拿起一片,塞进顾疏嘴里。
顾疏笑眯着眼便咬住。
末了,又多?吃了几片,“阿锦,你手?艺真是不错,这?小片片味道很好,莫怪你铺子生意在城中这?样的旺。”
这?锅片是用米贴的,炒得?又脆又香。
姜锦花“嗯”了一声。
顾疏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姜锦花挪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到了他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将头颅靠在他肩侧。
“七哥。”
“嗯。”
“七哥。”
顾疏没有不?耐烦,而是又应了她,“怎么了?”
他知道她情绪不好。
“延清,我心口好难受。”
这?是姜锦花很少见的唤顾疏的字,在这一刻,她尤为脆弱。
姜锦花以为自己要落泪。
再一刻,顾疏抬起手?臂反身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头靠在他的肩窝,这?样的姿势之下,顾疏的暖意不光从眼里,还从身上?源源不?断地传给姜锦花。
他的大手拍在她身后,他温和且低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我在呢。”
只是三个字,姜锦花再也忍不?住,抬手抱紧了他,在他肩窝里小声抽泣起来。
“不?难过,即便你父母不?详又如何,总好过姜家与你有干系,如今不?过是寻不?到你亲生父母而已。”
姜锦花抽着鼻子,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顾疏身上蹭着,“我只是不懂,为何他们要遗弃我,就因为我是女儿吗?”
多?数村里重男轻女的尤为多?,这?时代不?愿养女儿只想生儿子的,数不胜数。
顾疏轻轻叹气,“若要揪原因,算下来恐怕有数种可能,你非要钻这个牛角尖又能如何呢,事情既已出,便无更改其的可能,只管往后过下去便是。”
姜锦花再次“嗯”道。
“你想寻你的亲生父母吗?”
顾疏将她的头抬起,因着哭过,姜锦花一双杏眸微微红肿,看?起来有些可怜,他没忍住亲了亲她的鼻子。
“好了不?哭了,你不?是还有七哥。”
姜锦花又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顾疏的脖子,“七哥,有你真好。”
顾疏是她的依靠,姜锦花一直明白。
而她更舍不?得?自己的依赖。
“父母我不?想找了,既然当年他们都那样把我抛下,我还去找他们做什么。”
“嗯,不?过……”
顾疏沉吟过后,姜锦花又问:“不?过什么。”
“无?事。”
顾疏只是想到一种可能,但不?能确定。既然不能确定,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姜锦花为好。
曲家的马车将两人送到小石头村,日头已近傍晚。
姜锦花与顾疏在村门口下车,之后便由姜锦花推着顾疏回家。
走在路上?,姜锦花笑着说:“七哥,咱们月中到城里看?房子,月末就搬走可好?”
她手上?的银两已攒下不?少积蓄,若在城里买一处小宅子,应是够用。
“你决定便好,到时看中了哪个便买哪个。”
这?件事顾疏并无异议,全权交由姜锦花来决定。
“好。”
姜锦花早想好了,就买在离城门口近的那一片,那片宅子不?大但院子不?小,离着玲珑阁又近,方便她办事。
两人走了几步,与田小苗撞了个正着。
“三?丫,你从田家回来了啊!”
田小苗一见是姜锦花与顾疏,撒开腿便大步跑来,一把撞进姜锦花怀里。
她冲劲十足,差点没把姜锦花撞倒。
还好姜锦花接住了她,田小苗却亲热地搂着她不撒手?,“小苗,你这?么想我啊?”
“三?丫,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在田家待了那么多?天,你不?想我就算了,你还不?准我想你了!”
田小苗放开手?,一副气呼呼地叉腰模样。
姜锦花忍俊不?禁,连连摆手?,“我哪敢啊?我在田家可是想你了,想你帮我捉泥鳅,想你帮我照看铺子,还想你……”
“好你个姜三?丫,敢情你就想着我帮你做事!”田小苗更气了,气完又笑开。
“这?可是真情实意的想,绝对真实。”
“哼。”
田小苗轻哼了一下,姜锦花再不?去开她的玩笑,目光向后投在随后走来的何路生身上。
“三?丫,顾秀才。”
田小苗是跑这?来的,何路生虽与她一道,但却没田小苗走得那么快。
“路生。”
顾疏与他打了个招呼。
姜锦花从何路生身畔睇目到田小苗,再又挪回来,她似乎从中发觉到几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何大哥与小苗一道回家吗?”
姜锦花淡淡一句,引得?何陆生与田小苗同时垂头,田小苗脸蛋发红,而何陆生的耳尖更是红透了。
“三?丫,其实,其……”
田小苗打断了何陆生的说话,跑来挽住姜锦花的手?臂,颇有些难为情道:“三?丫,你和顾大哥还在曲家的时候,我家就和何家议亲了。”
“你和何大哥定亲了!”
姜锦花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的乖乖,她不过在田家待了几日,这?一回来,田小苗连亲事都定下来了。
“三?丫!”
被姜锦花大声说出来,田小苗更是不好意思,她脚尖戳着脚尖,何陆生突然开口道:“是,小苗如今是我未婚妻。”
他面庞红红的,侧头看?田小苗的眼神十分柔和。
顾疏抱拳道喜:“要恭喜你们二人了,田家与何家定下这?门亲事是好事,等你们办喜事,一定要请我与阿锦去喝喜酒。”
“那是一定的。”
“当然啊,三?丫可是我好姐妹,必须要来的。”田小苗再次抱紧姜锦花的手?臂。
姜锦花又问道:“小苗,你与何大哥的婚期定在何时?”
“是,是十二月中。”
似乎在姜锦花和顾疏面前说开婚事后,田小苗和何路生也不?再那般窘迫。
田小苗说好这?几日要请姜锦花来帮忙,姜锦花应了。
田小苗的婚期不?过还有三?个月,要准备的东西却不少,她和田家忙不?赢,姜锦花自然乐于帮忙。
四?人道别后,姜锦花推着顾疏回家。
两人到家都肚子发饿,姜锦花便先进厨房烫了两碗面条,又往其中打了两颗荷包蛋,下了一把小青菜,清汤面加荷包蛋很快做好。
饭后,姜锦花洗好碗又烧水洗澡,她先一步钻进被窝,另一边的顾疏待在书房温习。
顾疏看了半本书后,微微抬头凝视窗外的月。
头顶月仅有半圆,有云微微遮起。
顾疏皱着眉放下书本,恍然间忆起一件事来。
他忙从木桌里翻出一本蜀国志,哗啦啦地翻到其中一页,正是蜀国的舆图,前一页是蜀国前朝舆图,再过几页便是新朝。
顾疏寻到舆图上的兰州,这?里被分为几处县,其中青河县与钱家所在的杨柳村青石县皆在一条线上?。
兰州有一处大河,名为郁河,这?条郁河贯穿半个兰州,自青郁县一路直到青河县。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条河走到青石县便是尽头,但湘河从中分流出去,再下到青河县,分流到青河。
从杨氏口中,姜锦花是湘河岸边捡来的女婴,湘河近处仅有青石县这?么一个县,莫非姜锦花的亲生父母便是青石县人?
姜锦花生辰将至,出生时是十四?年前,那便是武德二十九年。
武德二十九年?
顾疏猛然眯起眼。
他若没记错,蜀国在武德三十一年时旧朝倾覆,新皇登基,便是当今的陛下。
因此那时候仍是旧朝。
旧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