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姑苏城中无人认领的尸首皆被搬至荒山空旷无人处,一把火焚烧了个干净。凡染病之人都被送到城北八仙观安置,日夜有大夫好生照料。
孙灵陌开了防疫方?子,让邓吉祥那?些衙役挨家挨户分发下去,防止病情扩散。
百姓们?从门?里探出头,看着萧索死寂的姑苏一点一点恢复了生气,知道朝廷并非如坊间所言弃了他们?,渐渐地便打开院门?出去走动起来。
孙灵陌在行馆对着棺材铺里拿回来的酒研究了两日,总算搞清毒里所有成?分。只是那?人炼毒手法十?分诡异,先在肺痨病人身上种了铃兰,植入蜈蚣,经由九九八十?一天培育,最后生生把病人肚腹切开,由肝脏之中提炼毒苗。
此毒引发的时役比之肺痨严重百倍,若她无法在一月之内找出解毒办法,那?些染疫城民?恐怕就撑不下去了。可她如今一点儿头绪也没?有,这毒狠辣决绝,不知该从何下手。
以前她多少有点儿自?得,觉得自?己的医术已经算是很好。可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所学到的还很浅薄,她救不了的人还有很多。
试药之人已被韦德送来,那?人脸色蜡黄,双颊凹陷,至少已病了半月有余。中毒者大多不过五日就会气绝身亡,此人撑了这么久,却还心脉平和,气息稳健,似是有人在拿药一日日将他吊养。
孙灵陌便问他:“你可是吃了什么药?”
还未听到回答,就见昨日在成?记棺材铺里见到的小儿推门?闯了进来,拿石子恶狠狠砸她,边砸边道:“你这个坏人!不许碰我爹!”
病床上的男子立即出声呵斥:“小粽子,不许胡闹!”
小儿道:“爹爹,她要害你,你快走,这有小粽子挡着呢!”
“哎呦,真?是对不住,”申姜袅袅婷婷走了过来,把小粽子往怀里一拉,抖掉他袖中石子,对孙灵陌道:“姑娘别?恼,我这孩子不懂事。官府来人跟我说了,姑娘是宫里来的大夫,要找人试药。先头送来的五百两银子我已收到了,算这死鬼有良心,还知道给我们?娘俩挣点傍身钱。姑娘想怎么试就怎么试,不用顾虑。试成?了我们?有一千两银子,治死了我们?有五千两银子,够我们?娘俩花三辈子的了,怎么算都是我们?赚了便宜。生死状我已签下,若这死鬼真?是命里无福,活该死在姑娘手上,我也绝不会找姑娘麻烦。”
小粽子一张脸憋得通红,张嘴往自?己娘亲手上咬了一口,跑到孙灵陌身边抡胳膊一顿乱打,嘴里喊着:“你这个坏人!把钱都拿走,我不要你的臭钱!我只要我爹爹!”
韦德被吵嚷声吸引过来,派人将小粽子拉开,连同?申姜一起请出府外?。
申姜把哭闹不止的小粽子高高抱起,边往外?走边轻声哄他:“回家娘给你做糖葫芦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怎么样?”
小粽子哭道:“娘亲,我以后再也不吃糖葫芦了,你把爹爹接回家好不好?”
等人都走得没?影了,孙灵陌问男子:“你就是成?仁?”
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孙大夫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成?仁有罪,姑苏的时疫是由我而始,须得由我结束。姑娘不必心软,尽管在我身上试药。若我不幸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孙灵陌道:“我会尽量保全你的性命。只是试药乃九死一生之事,你可真?想好了?”
成?仁道:“每天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赌上一把。若赌赢了,不仅我捡回了一条命,还能救半城百姓。若输了,不还有那?五千两银子吗,够我老婆孩子花销了,何乐而不为。申姜总骂我没?本事,没?让她跟孩子过一天舒坦日子。如今我遭此横祸,即使孙大夫没?找我试药,我恐怕也是活不长久。若能在临死前给申姜留下笔财物,也就不枉她一个富家小姐,肯屈尊嫁给我了。”
孙灵陌道:“既如此,你现在告诉我,从你染病开始,都吃过什么药?”
“哪里吃过什么药。那?些大夫开的方?子根本一点儿用都不管,否则全城百姓也就不会死这么多了。”
“那?你又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我不知道,或许是我这条命贱得厉害,阎王都不屑收。”
“你娘子每天都给你送什么吃的?”
“不过是些农家小菜,丝瓜蛋汤,滑炒藕片,荸荠梨羮之类的。最近生意比较好,多挣了几两银子,她每隔一天都会买条黑鱼回来,给我熬碗片汤。”
都是清热败火的药,润物无声中吊住了成?仁性命,防止病菌扩散。
孙灵陌没?再问什么,喂他喝了碗药,观察其?气息走向和脉象变化,过两个时辰又喂他喝下另一碗,拿银针封其?眉冲穴。
晚上去了成?记棺材铺,申姜正哄自?己孩子睡觉,一手轻轻拍着小粽子,在他耳边柔声唱摇篮曲。好不容易哄他睡着了,把他抱到里屋床上轻轻搁下。
再回来时,冷不丁看见孙灵陌站在门?口,她唬了老大一跳,说道:“悄没?生息的,我只当是个鬼呢。这大晚上的孙大夫不好好研究疫病,跑到我这棺材铺里做什么?”
“你们?卖寿材的,还会怕鬼啊。”孙灵陌走进来,对她道:“老板娘,有几个问题我想不明白?,特来向您请教。”
“孙大夫说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值得你来请教。”
“那?可就多了,”孙灵陌走到黑沉沉一口棺材前,屈指敲了敲,听里面?的回音:“比如丝瓜凉血,莲藕清热,荸荠与梨合煮可补脾散淤。只是我不太明白?,川乌头乃性热之物,申夫人为何把它放在酱菜中做防身之用?”
申姜扭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孙大夫鼻子倒真?灵。”
孙灵陌道:“我知道你也是学医之人,成?老板之所以活到现在,全是你食疗在起作用。若你能指导一二,灵陌感激不尽。”
申姜拧了一把抹布,过来擦棺材上落的灰:“孙大夫严重了,我不过是幼时在家父医馆玩过几年,看他给人开方?治病,耳濡目染下记了些药理而已,如何能在孙神医面?前卖弄。若我当真?有这本事,早就把成?仁的病治好了,何必把他送去试药。我虽然确实贪财了点儿,可良心还是有的,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孩子父亲去送死。”
“可也确实是你用药膳吊住了他的命,若非有你暗中调养,他现在恐怕连尸体?都烂了。”
“我只能保他三年无虞。”申姜看着眼前的棺材,脸上至始至终没?有多少起伏:“一点儿雕虫小技,你以为你学会了,就能救得了姑苏百姓吗?这病有多厉害你比我清楚,我劝你一句,既找不出解决之法就趁早离开,别?在这里做无用功。为了我们?这些卑贱之人,实在是不值当。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姑苏而已,就算哪天满城的人都死绝了,这中原依旧是一片花红柳绿,天下依旧是皇上手心里的繁华盛世。你又何必执着,非要救这些必死之人。”
孙灵陌道:“我既然来了,就是要救人的。还请申夫人看在成?老板面?上,赐教一二,灵陌不胜感激。”
申姜看着面?前这个瘦弱无比的女子,良久轻叹一声,缓缓在椅子里坐下来,说道:“川乌头煮化拌入泽兰根,可防邪风入体?。”又对她道:“你还想问什么,我若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自?此孙灵陌但凡有空总会跑来棺材铺,向申姜讨教食疗之法,边听边拿笔在纸上记载。
申姜见这丫头虽然医术超绝,却是一份赤子之心,从不骄傲自?大,在她这个民?妇面?前也总是以师长之礼待之,实在难得。
她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告诉过她的话:“你是个好苗子,可惜总不把人命二字放在心上,这样的人总是安于现状,停步不前,任凭你再聪明也终不得大成?。可惜我治病救人一辈子,没?找到一个可接我衣钵之人,申氏这门?医术终归是要绝后了。”
如今她看着眼前年轻鲜活的女子,一双眼睛里藏着的是无有尽头的求知欲,心心念念八仙观里那?些与她毫无干系的病人。
若爹爹晚去几年,看到她,或许会了却一生夙愿,传下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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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了姑苏,天总是阴恻恻的,时不时一阵阴风刮过,终日不见太阳。
赵辰轩每日奔波,在外?面?安顿灾民?,带人除疫。
孙灵陌待在药房里,桌上燃着长明灯,分不清白?天或是黑夜。
几天过去,她冥思苦想下研究出几道药膳,只要坚持服用,可保百姓不受疫病侵害。
赵辰轩立即着人挨家挨户散发药膳方?。百姓们?半信半疑照着方?子每日用餐,慢慢发现果然有用,竟是真?的没?有一人再染上时疫。
过了几天,开始有卖果子的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再过几天,又有茶楼酒肆开门?营业,城中渐渐恢复往日生气。
只是城北八仙观里仍是一片愁云惨淡,疫民?们?每日被病痛折磨,朝不保夕。
眼见病人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熙熙攘攘两千余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孙灵陌只得继续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药房里,翻遍所有医书,绞尽脑汁,要找出一个治好百姓时疫的法子。
可无论她再怎么疲累,每到傍晚,总会给赵辰轩做一两道药膳,亲眼看着他吃下去。
一日晚间,邓吉祥在药房里找到她,对她道:“八仙观有位教书先生病情恶化,恐怕就要撑不住了,孟大夫让我接你过去。”
她回屋背上药箱,随邓吉祥匆匆赶去。
原先香火鼎盛的偌大道观如今住满灾民?,到处是呻/吟哀嚎之声。面?色晦暗的男女老幼躺在院中,虽有朝廷指派的大夫日夜小心照料,仍是消瘦得厉害。
孙灵陌穿过一盏盏闪烁不定的灯火,走到最里面?的袁夫子床前。
袁夫子正直愣愣躺在床上,双眼发直,四肢僵硬,已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孟殊则把情况跟她大概说了下,她走过去扶了脉象,发现此人心火亢盛,脉律不齐。当即拿出一把刀来,在他手心划了一道,放出小半碗血,捣烂几株忍冬给他敷在伤处。
又在他背上施了几针后,袁夫子突然咳嗽一声,吐出口浓痰来。他睁眼看着如豆一点儿灯火,恍惚觉得自?己方?才已往黄泉路上迈过一只脚,却被不知哪路神仙给硬生生拽了回来。原本沉重无比的身体?此刻轻快不少,呼吸渐趋平稳。
他看着面?前正收针的女大夫,说道:“是你救了我?”
邓吉祥抢着道:“便是她救了你。你不知道,方?才你都要断气了,是这位神医妙手回春,三两下的就把你给救活了。”
袁夫子见她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医术,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我还以为这次我一定熬不过去,方?才都在黄泉路上看见我娘子和一双儿女了,不曾想被你救了。”
孙灵陌问他:“他们?也是这次时疫里没?的?”
袁夫子摇了摇头:“是三年前被一伙羌褐人拿乱刀砍死的。”
“羌褐人?”孙灵陌听不明白?:“怎么会被羌褐人杀了?”
袁夫子道:“羌褐人向来无法无天,野性难驯,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那?年他们?前脚杀了人,后脚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衙门?也拿他们?没?办法。可恨我那?天在学堂授课,没?及时赶回来,否则我一定拼了命把那?几人杀了,为我妻儿报仇雪恨。”说着咳嗽起来。
孙灵陌让他吃了药,嘱咐这里的医士早晚让他喝些薏米莲子羹。
等回了行馆,听说皇上有事找她,便随韦德一道去了书房。
屋内赵辰轩正坐于书桌之后伏案写着什么,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晃过细碎的影子,映照出他一双眼睛黑得彷如夜色。
正是有些呆愣,赵辰轩突然抬起头来,逮到她躲闪不及的目光:“怎么不进来?”
孙灵陌这才抬脚朝他走近几步。